第3集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和外甥女一样的公寓。她出一张凭据给勃里杜太太,从她没有产权的收益项下每年拨还三千法郎。公证人罗甘把手续办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弥补损失。罗甘受着委托,替勃里杜太太恢复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归还的款子拨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俩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个又老实又懦弱的妇女雇一个只做半天的老妈子。台戈安喜欢下厨房,夜饭由她去做。晚上有几个明友是从前勃里杜荐到部里去的公务员,来陪两个寡妇玩纸牌。台戈安女人始终追着三连号的彩票,她说那三连号闹别扭,硬是不出来。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钱能一下子还清;对两个小勃里杜比对嫡亲孙子皮克西沃还疼爱,一则害他们吃苦,觉得过意不去,二则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时候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因此约瑟和腓列普两个孩子被台戈安女人当做心肝宝贝。一个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总希望人原谅,法兰西帝国官办彩票公司的老股东不时给孩子们弄一些好菜。再过几年,约瑟和腓列普向她讨零用钱是最方便不过的:小的拿去买木炭,铅笔,纸张,版画;大的买苹果酱松饼,弹子,花绳,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着她把日常开支减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余下的钱去做赌本。勃里杜太太为了顾到孩子,也不让生活费超过这个数目。她因为信托人吃了亏,有心惩罚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牺牲。正如一般胆小而不大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任何一种善良的心意碰了钉子而开始猜疑,便尽量发展另外一个缺点,临了那缺点竟会象德性一般坚强。她想皇帝或许会忘记勃里杜家,也难免在战场上出事;她的抚恤金又只限于她活着的时期。看到孩子们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惊胆战。罗甘向阿迦德解释,台戈安太太每年拨还的三千法郎过了七年可以买回她的公债,阿迦德听着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证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国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俭的一套。每年在抚恤金项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万,能替一个孩子挣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岁,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问题:这个办法可以给每个孩子留下一笔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因此两个寡妇的生活从空头的富裕变为自愿刻苦,一个是为嗜好所迫,一个是自命为从美德出发。我这个故事的取材不过是人生极普通的利害关系,但影响恐怕反而更深远;以深刻的教训而论,以上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一桩都不能忽视。现代法国画派最大的一个画家约瑟·勃里杜,小时候看到美术学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闹;潮湿的区域远景那么沉闷,只能望着天空消遣;经常接触那幅业余画家的肖像,虽则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伟大的气魄都很充沛;屋子里温暖安静,色彩丰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谐;还有吊在楼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亲对大儿子的偏心,不赞成小儿子的兴趣:总之,构成这个故事的开场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势,也许就包含着约瑟·勃里杜成为大画家的原因。勃里杜两个孩子中大的一个名叫腓列普,长相跟娘一模一样。虽是淡黄头发,蓝眼睛,一副爱淘气的样子看上去倒很象活泼,勇敢。当初和勃里杜同时进内政部的克拉巴龙老人,也是晚上来陪两位寡妇打牌的一个老朋友,每个月总有几次摸摸腓列普的腮帮,说道:“好小子将来气魄可不小!”孩子受着鼓励,要充好汉,越发装出一种狠巴巴的神气。他有了这个倾向,变得对一切体力活动都很拿手。中学里的打架把他锻炼得胆子很大,不怕肉体痛苦,一般所谓军人的勇敢就靠这两点养成;但对书本不消说是讨厌之极,体育与智育同时发展的难题原非学校教育所能解决。腓列普仅仅是相貌象娘,阿迦德却以为品性也跟自己一样,深信自己的厚道早晚会在腓列普身上出现,再加上男子的气魄,将来品格更伟大。阿迦德搬进玛萨里纳街那个凄凉的公寓的时候,腓列普十五岁,正是儿童最可爱的年龄,所以更证实了母亲的信念。约瑟小腓列普三岁,象父亲而更难看。第一,密密麻麻的黑头发不管怎么梳理永远乱七八糟;他哥哥虽然活泼,却老是漂漂亮亮的。其次,约瑟不知倒了什么楣,衣服总没法穿得干净,倒楣的次数太多了竟成为一种习惯:新衣服一上身马上变做旧衣服。腓列普可是爱面子,会当心衣著。母亲不知不觉的专门埋怨约瑟。要他看哥哥的榜样。而阿迦德对两个孩子的脸色也就往往有所分别,上学校去接他们,提到约瑟就说:“不知他身上又弄成怎样了?”这些小事叫为娘的越来越偏心。和两个寡妇来往的杜·勃吕埃老头,克拉巴龙老头,特洛希的父亲,全是极平常的人,其中没有一个,连阿迦德的忏悔师陆罗神甫在内,发觉约瑟有喜欢观察的倾向。未来的善用色彩的画家只顾他的兴趣,对切身东西全不在意;这种气质使他小时候显得懵懵懂懂,父亲还为他担过心。脑袋大得异乎寻常,额角宽广,最初竟叫人疑心他害脑水肿。脸孔歪歪扯扯,年轻时期的表情好象老是在生气。一般人不懂相貌所表现的精神,看到特色只当作丑恶。直要后来才发展的线条,在约瑟脸上好象拧在一起,再加孩子常常聚精会神看东西,皮肉的抽搐更厉害。腓列普替为娘的争足面子,约瑟没有使母亲受到半句夸奖。腓列普有些精彩的话,巧妙的对答,大人听了觉得孩子日后必是个出众的人物;约瑟却一声不响,只会出神。母亲断定腓列普会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对约瑟完全不存希望。启发约瑟的艺术天赋的是一桩极平常的事:一八一二年的复活节假期内,他跟着哥哥和台戈安太太从蒂勒黎散步回来,看见一个学生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教员的漫画,表情挖苦得厉害,约瑟看得津津有味,竟舍不得走开。第二天,他靠着窗口看许多学生走进玛萨里纳街上的校门,便偷偷下楼溜入学士院的长天井;里面摆着不少雕像,半身像,凿了一半的云石,还有陶器和石膏的作品,约瑟看着兴奋得不得了;他的本能觉醒了,天生的志趣使他激动起来。矮矮的一间教室,门开了一半,他闯进去,看见十来个青年正对着一座雕像描画;他们马上跟他开玩笑。第一个发现他的学生拿面包瓤搓成小丸子丢在他身上,叫:“小家伙!”“谁的孩子?”“天哪!多难看!”一刻钟之内,约瑟在大雕塑家旭台的教室里成为众矢之的。等到学生们把他取笑够了,看他不肯走,又对他的相貌发生兴趣,便问他来干什么。约瑟回答说想学画,于是大伙儿都鼓励他。孩子听他们口气和善,又说出自己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教室里四面八方嚷起来,说道:“噢!只要你是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你就可以做个大人物了。勃里杜太太的儿子万岁!——你妈漂亮么?看你这副嘴脸,她也不见得出色吧。”年纪最大的一个学生离开座位,过来捉弄约瑟,说道:“你想做艺术家?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做艺术家先要有狠劲,经得起折磨?有些考验会扭断你的胳膊和大腿。屋子里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受过考验的。你瞧,那家伙曾经七天不吃东西!我们来考你一下,看你能不能做艺术家。”他举起约瑟一条胳膊,要他悬空擎着,拿另外一条摆做拔出拳头打人的姿势,对他说:“这个我们叫做打电报。你要能一动不动把这个姿势保持一刻钟,就算狠将。”另外几个学生说:“小孩儿,拿出勇气来。本来么,做艺术家就得吃苦。”十三岁的约瑟一片天真的相信他们,大约支持了五分钟,所有的学生都一本正经的朝他望着。一个说:“你胳膊低下来啦。”另外一个说:“别动啊,该死的!”还有一个学生指着旭台塑的出色的拿破仑像说:“你瞧,拿破仑皇帝就是这样站一个月呢。”拿破仑拿着皇帝的杖站在那里;这座雕像作为华表的结顶再合式没有,可是在一八一四年上被人推倒了。约瑟撑到十分钟,额上冒出了亮晶晶的汗珠。那时走进一个矮小秃顶,脸色苍白,带点病态的男人,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肃静下来。“孩子们,你们干什么啊?”他望着教室里的受难者问。“小家伙来做我们的模特儿,”替约瑟摆姿势的那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回答。“你们难为一个可怜的孩子,好意思么?”旭台说着放下约瑟的胳膊,亲热的拍拍他的腮帮,问道:“来了多久啦?”“一刻钟。”“谁带你来的?”“我要做艺术家。”“你住哪里?从哪儿来的?”“从妈妈那儿。”学生都叫起来。旭台喝道:“静下来画画!——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她叫勃里杜太太。我爸爸死了,从前跟皇帝是朋友。您要肯教我画画,要多少钱皇帝都会拿出来的。”旭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哦,他父亲从前是内政部的司长。——你这么小就想做艺术家了么?”“是的,先生。”“你喜欢来尽管来吧,他们会跟你玩儿的!——给他一张纸板,几支铅笔,几张纸,让他画画。”雕塑家又道:“告诉你们,坏东西,他父亲帮过我忙。来,吊桶,去买些点心糖果来。”他把钱交给那捉弄约瑟的学生,又摸着约瑟的下巴说:“等会儿看你的吃相,就知道你是不是艺术家。”然后他查看每个学生的作业,孩子跟在后面看着听着,拼命想了解。糖果买来了。整个教室的学生,连他们的教授雕塑家旭台在内,都和孩子一块儿大嚼起来。刚才大家把孩子万般耍弄,现在对他百般亲热。这一幕给孩子的印象非常深刻;艺术家的感情和爱打趣的脾气,约瑟天生能领会。雕塑家旭台受着拿破仑赏识,已经开始出名,可惜中途夭折了;他那天的出现对约瑟是个极有力的暗示。孩子回家对母亲一字不提,但每逢星期日和星期四,总在旭台教室里呆上三个钟点。台戈安女人素来对两个小宝贝百依百顺,供给约瑟各色铅笔,图画纸,画片。未来的艺术家拿中学的老师和同学做速写的对象,把寝室的墙壁乱涂,在图画班上极其用功。中学的图画教师勒米尔不但注意到约瑟的兴趣,更奇怪他的进步之快,特意去拜访勃里杜太太,告诉她孩子的天赋。阿迦德是十足地道的内地妇女,只懂家务,不懂艺术,听了大起恐慌。勒米尔一走,寡妇哭了。她看见台戈安女人进来,便说:“我完了!我本想叫约瑟当个公务员,内政部的路子现现成成摆在那里,靠他父亲的老面子,二十五岁就好当上科长。谁知他要做画家,干一门没饭吃的行业。我早料到这孩子只会叫我伤心气恼。”台戈安太太承认她已经有好几个月纵容约瑟画画,星期日星期四偷偷去美术学校也是她给包庇的。她带约瑟上沙龙,小家伙竟会那样聚精会神的看画简直了不起。台戈安太太对阿迦德说:“亲爱的,你家约瑟十三岁就懂得画,准是个天才。”“是啊,你看他爸爸有了天才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四十岁上就做得精疲力尽,把性命送掉了!”秋天将尽,约瑟正要跨进第十四个年头,阿迦德不听台戈安女人劝阻,径自去见旭台,要求别带坏她的儿子。旭台穿着蓝布工作服正在塑他的最后一座雕像。从前他遇到一次难关,亏得勃里杜帮助,此刻对勃里杜的寡妇倒反不大客气。旭台元气已经动摇,苦苦挣扎的狠劲好象要把几个月都难以完成的工作在短时期内赶完;在艺术上长期摸索的东西终于找到了,他性急慌忙的挥动刀子,捏着粘土,一窍不通的阿迦德看了他的动作只当他有神经病。旭台若是换了一种心境,可能对阿迦德一笑了事;但那个做母亲的诅咒艺术,怪人家硬叫她儿子挑这个职业,要求旭台不让约瑟再进教室,旭台可动了真气,嚷道:“我受过你丈夫好处,想报答他,鼓励他的儿子,在你的小约瑟刚踏进一个最伟大的前程的时候扶他一把。是的,太太,你要是不知道,我就讲给你听:一个大艺术家等于一个国王,比国王还强;先是他更快乐,无拘无束,可以随心所欲的过活;其次他能支配一个幻想世界。你的儿子前程远大:象他那样的天赋是少见的,只有在乔多,拉斐尔,卢本斯,牟利罗一等人身上才出现得那么早;因为我觉得他将来是画家,不是雕塑家。天哪!我要有这样一个儿子,真象拿破仑看见他儿子做到罗马国王一般高兴呢!不过孩子是你的,他的命运操在你手里。好吧,太太,你去叫他做一个俗物,做一个只会吃饭睡觉,整天钻在公文堆里的可怜虫吧!那你就是刽子手。可是我希望不管你怎么办,他还是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志趣比一切人为的阻力都强。所谓志趣是上帝的号召,只有上帝看中的人才会有志趣!你的反对只能使孩子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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