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上篇】女性同盟：她的信仰为何破灭了？

平儿（上篇）：将心比心事主

刘敏涛（平儿独白）

我服侍了二奶奶这么几年，也没弹我一指头，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怪奶奶。她过寿的好日子，琏二爷竟把外头的淫妇勾到家里来，又是阎王，又是夜叉地骂奶奶，还扯上我，说我背地里埋怨奶奶，不肯叫琏二爷碰我。神天菩萨，我们这爷，亏他怎么想来！大约是个女人，多看他一眼便是恋着他了，何况他的屋里人呢？怎怪得奶奶不生气，怎怪得我不躲？可真叫鸳鸯说着了，一辈子不嫁男人怎样？那才好，乐得干净呢！

王熙凤有一把管家的总钥匙，那就是心腹丫头平儿。然而，因为丈夫贾琏一句话，王熙凤第一次动手打了平儿。那是王熙凤生日当天，她撞破了贾琏和情妇私会，两人咒她死，夸平儿好，说等她一死就把平儿扶正。贾琏更是替平儿鸣不平：现在她连平儿都不让我碰一碰了，平儿也是满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犯了夜叉星！

这是性命攸关的指控，平儿身为贾琏的侍妾，听起来，确实能从凤姐的死亡中得到好处。凤姐当下信了，她怒骂“你们淫妇王八一条藤”，回身便打平儿，又冲进去，抓住那对野鸳鸯大闹一场。然而，众人赶来拉开之后，没一个人信平儿会和贾琏一条藤，要害凤姐。姐妹们反而替凤姐向平儿道歉，连一向不轻言是非的宝钗也开口了，她劝平儿道：你是个明白人。素日凤丫头何等待你。她今日多吃了一口酒，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你这会子只管委屈，素日你的好处岂不是假的了？

宝钗是正话反说，她的意思是，今日确实委屈了你平儿，但你们平日的情分更厚，厚到足以盖过委屈。别看凤姐精明，远交近攻是一把好手，但能使个性、撒个气的只有平儿一人罢了。宝钗深知，虽然凤姐贾琏有夫妻之份，平儿贾琏有侍妾之名，但真正的同盟是凤姐和平儿。伸手打人，能打伤人心的，也只有凤姐。不信，你看贾琏也打了平儿，没一个人专门替他道歉，大家都知道平儿心里，简直没有贾琏那一档子事。

平儿和凤姐之间是一种女性同盟。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性，不是共同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物，而是共同处理大家族的事务，一个正手，一个副手，一个威严，一个施恩。平儿的细致，有时连凤姐也要仰仗。有一年，几家仆人突然来孝敬凤姐东西，又是请安奉承。凤姐摸不着头脑，趁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四个一两月钱的大丫头，死了一个金钏儿，他们必是要弄这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呢。

平儿虽不识得他们，却猜着了。凤姐对此毫无嫉妒，因为她很清楚，不是平儿更高明，而是平儿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下层。这恰恰是凤姐倚仗平儿之处。凤姐治家，是自上而下的威严，错一点，对牌往地上一扔，拖出去打板子。平儿却是自下而上，摸得清底下人心里那点小算盘，也体谅他们的为难。二门外小厮的妈妈生病了，要额外请半日假，只敢找平儿，平儿听了情由，放行是放行，但还补上一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你出去了，带个信给旺儿，就说奶奶问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吧。

这一句，便算小厮出了一趟外勤，办了件凤姐心坎儿上的事，保准不会被问罪了。当然，这利钱也是平儿和凤姐瞒着贾琏的一项杰作。凤姐拿着公家的银子，在外面偷放高利贷，偶尔一回利钱送来，恰好贾琏在家，平儿就先做主遮掩了。她深知贾琏的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捞出来花呢，哪能让王熙凤的私房落在他手里？怨不得贾琏无可奈何地笑骂道：你们都是一口贼气！都多嫌着我。

然而，平儿的悲哀在于，她归根到底是贾琏的侍妾。平儿在危险的边缘摇摆，这一刻，是王熙凤的心腹，下一刻，就可能变成王熙凤的情敌。

尤二姐事件让危险达到了顶峰，这个小白兔一样单纯、顺从的二姐，仅仅因为是贾琏的外室，就被王熙凤骗进贾府，横了心要治死，连茶饭都是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眼，悄悄弄菜给二姐吃，王熙凤听了骂道：别人养的猫拿耗子，我的猫倒只咬鸡！

平儿只得远着些。但就算仅仅是看，看一个无辜的人被逼上死路，她也觉得参与了杀人，何况尤二姐的事，是通过她传到王熙凤的耳朵里的。王熙凤要杀尤二姐，而平儿像是在杀死自己。眼看尤二姐胎被打掉，人也重病不起，平儿终于忍不住跑到二姐床前，哭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有瞒她的话，既听到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

尤二姐也泪流满面，连说不是平儿的错，只怪自己一心要进来。二姐深知，平儿为了照顾自己，不知受了多少闲气，这一份恩德，她只好等来生再报答了。这是红楼梦中至为悲哀的一个时刻，两个同样处境的人，弱者和弱者，泪眼相对，相互在说对不起、在说谢谢你。第二天早晨，平儿再进来时，尤二姐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吞金死在了炕上。

平儿大哭。这是自王熙凤打了她之后，她第二次大哭。我相信，上一次哭只是太委屈，但这一次，她心底有一部分彻底地死去了。她无法再说我不怨奶奶，没有人可以替死者宽恕，这一刻，笼罩着死者的寒冷，也笼罩着平儿。平儿一直在幻想，她效忠的是那个精明强干的王熙凤，而不是作为主母的王熙凤，但这次，王熙凤精明强干地杀死了情敌，告诉她，没有两个王熙凤，从来都是一个人。平儿的信仰幻灭了。她第一次偷了王熙凤的银子，送出来给贾琏办尤二姐的丧事。她只想砸破这信仰，砸下几片金身来。

后来平儿与王熙凤还是照旧，一个人是可以带着心底死去的那部分继续生活的。但我们会一直记得她大哭，她偷出银子，忤逆王熙凤的时刻。一个弱者，在见证了另一个弱者的死亡之后，反而不再谨慎了。平儿旗帜鲜明地，跟自己的良知站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