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龄官】连黛玉也没令宝玉悟情，为何她做到了？

龄官：以身外身，做梦中梦

刘敏涛（龄官独白）

我的嗓子已经很哑，戏词儿早糊涂了，可一开口，念上两句。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竟然还能滔滔不绝唱下去。我忘了，但喉咙记得。那是从小挨着打，流着眼泪练出来的，师傅说，写在纸上纸会破，记在心里心会变，戏长在身上才是角儿。一百遍一千遍，只管练。

所以我也记得那个叫贾蔷的男孩子，因为我把他的名字写了几百遍几千遍。那个夏天，我用簪子在地上写，在水上写，水流走了，尘土化了，几千个蔷字吹散得天涯海角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听说贾府早抄了家，败了，贾蔷，他去哪了呢？

我们这辈子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但我用最笨的办法，让他长在了我身上。

人人都说贾宝玉多情，但他的感情观经历过一次至关重要的转变，曹雪芹称为“情悟”。令宝玉觉悟的人不是黛玉，不是宝钗，而是龄官。乍看，龄官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戏子，但在宝玉的感情世界中，她重要得如同红楼梦开篇的一僧一道。她来，似乎就是为了点化宝玉，完成这番多情的觉悟。

那日，宝玉将各处玩腻了，突然想听《牡丹亭》。家里梨香院养着十二个女戏子，有一个叫龄官的，唱小旦极好。谁知宝玉寻到龄官房中，她躺着，纹风不动。宝玉素日和女孩子玩惯了，只当龄官不起身，是因为不见外。于是笑着往她身边坐，又请她唱一套“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谁知龄官见宝玉贴过来，连忙躲闪，她这一坐正，宝玉却认出来了，顿时将玩闹的心收了一半。原来，宝玉曾经窥破过龄官的一个秘密。

那还是五月前后，宝玉在园内闲走，隔着蔷薇花架，隐隐约约听见哽咽之声。竟是一个女孩子蹲在蔷薇花下，拿簪子在地上划着。这人眉蹙春山，眼含秋水，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却不知为了何事在此伤心呢？宝玉心中早已不舍起来，随着那簪子的起落，一点一划地看下去，数一数，十八笔，在自己手心写一遍。原来是一个蔷字。宝玉心想：想是她见了这蔷薇花，要作诗了，且看她底下再写什么？

谁料这女孩子流着眼泪，写完一个蔷，又写一个蔷，总写了有几十个，如同痴了一般。外头看的宝玉也痴了，两个眼睛珠子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替她着急道：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大心事，心里不知怎么熬煎呢。看她的模样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她分些过来。

这话好没来由，随便撞见一个女孩子委屈了，宝玉就要分担，其实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但宝玉的心就是如此，但凡有些微动人之处，他便留心，一留心，便动心；一动心，便情不自禁地和对方悲欢与共，恨不得把委屈也抢过来对半分。就像王国维说的“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那么，对方又何以为报呢？用宝玉的话说，希望他死了，女孩子们哭他的眼泪流成大河，把他漂到荒无人烟之处埋葬。每个人都为他流泪，流的泪只葬他，他就死得其所了。

然而今天宝玉发现了，至少龄官的眼泪不会来葬他的。面对突然闯进梨香院的宝玉，龄官不仅立刻起身躲开，而且正色拒绝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进去，我都还没有唱呢。

宝玉从没被人这么嫌弃过。嫌弃，甚至不是讨厌你，而是不想和你有关系。那么宝玉单方面遐想的那些悲欢与共，什么分担人家的煎熬啊、流泪葬他啊，就更不用提了。宝玉红着脸出来，其他小戏子却劝他不用急，等会贾蔷来了，龄官肯定唱。

正说着，贾蔷兴兴头头地回来了。手里一个雀儿笼子，竟是花了大钱弄来给龄官解闷的。只见他拿了些谷子，哄那个雀儿叼着旗帜在戏台子上乱窜。小戏子们都笑道有趣。只有龄官冷哼两声，依旧躺倒。贾蔷还只管赔笑，问龄官好不好。这一问便问上龄官的气来了，只听她说：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来，关在这牢坑里学戏不算。你这会又弄一个雀儿来，偏生也干这个，分明是形容打趣我们，还问“好不好”？！

宝玉看呆了，这个情景也太熟悉了。上回史湘云打趣，拿林黛玉比戏子，自己给湘云使了个眼色，黛玉倒恼了。宝玉赶紧分辨，我并没有比你、笑你呀！黛玉赌气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

明明得到了特别的关照，却用小性儿顶回去，岂有此理。但现在宝玉知道了，那是因为委屈。对着不相干的人，不敢说委屈，除非谁全心全意护着你，成了自己人，才敢欺负几句，出一出委屈，而对方也果然听着受着。想那之前，宝玉只会白说“她心里的煎熬，可恨我不能分担”，他哪里知道，一个人肯把信任分给你，才肯把委屈分给你，那委屈也是一件稀罕物儿，岂能人人有份的？

果然，龄官对宝玉冷若冰霜，却把自己的委屈对贾蔷和盘托出了。她见贾蔷急的赌身发誓，又拆了笼子，放了雀儿。越发觉得自己委屈得很，边说边哭道：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劳什子也忍得？我今儿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

贾蔷昨晚才问了大夫，没想到今天又咳血了，他急的立刻站起来，就要去请大夫。龄官却叫他：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下，你赌气去请来我也不瞧。

她心里怕大热天晒坏了贾蔷。这岂不又像是宝黛吵架，林黛玉看宝玉拿着崭新的衣袖擦眼泪，她便一边哭着，一边抓起旧手帕摔到宝玉怀里。现在宝玉完全明白了，爱人之间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就像一对一的礼物一样。龄官的爱和毛病，贾蔷得着了，贾宝玉没有份。

宝玉痴痴地回到怡红院，长叹道：我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话竟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自此，宝玉才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我们且回头看，从三十回龄官画蔷，到三十六情悟梨香院，中间五六回文字，归结起来，写的都是宝玉求众人的眼泪而不得——比如三十一回和晴雯拌嘴，感叹一颗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三十二回和黛玉告白，却误中了袭人；三十三回想护着蒋玉菡，却被父亲一顿痛打。种种辜负和错过，依他原本的感情观来看，全是幻灭。直到梨香院看见贾蔷和龄官，宝玉才悟出情缘分定，才知道一个人命定所得是极其稀少，极其珍贵的，所以宝玉的心中只剩下一个问题：不知将来洒泪葬我的，又是谁呢？

这个问题，日后每每浮现于宝玉的心头。我们不知道他的答案。但我们注意到，前三十回里宝玉会吃胭脂，会跟金钏儿调情，把脸凑在鸳鸯脖子上，闻那油粉香气。这些轻浮游戏，在情悟梨香院之后逐渐都不再发生。龄官就这样收束了宝玉的心猿意马，但也是在这一回之后，龄官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们不知道龄官和贾蔷的结局，只知道那个夏天，她写下几千个蔷字，热烈地爱着。曹雪芹把龄官的前因后果都抹净，只用她说“情”这一个字，就打住，不说婚姻，也不说离别。那些世俗情节太重了，曹雪芹生怕它们拖累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这八个字。因此，关于龄官的文字，被收拾得精炼无比，就像唐传奇里的武林高手：一击而中，飘然远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