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岫烟】一门关于“接住他人”的艺术

邢岫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刘敏涛（邢岫烟独白）

从小，我家就很穷，穷到租尼姑庵的房子住，穷到爹爹妈妈投亲靠友。我们走过许多地方，做的事，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向人伸手。

大观园中，富贵的小姐有之，清贫的丫头有之，而清贫的小姐，却只有邢岫烟一个。她的父母是宁国府邢夫人的兄嫂，酒糟透了的一对夫妻，投亲靠友为生，今日便投到邢夫人门下来。穷亲戚来贾府打秋风，原本寻常，不巧的是，这次宝钗和李纨的亲戚恰好也上京探亲，四位亲戚同一天进门，三个都是豪华阔绰的体面人，尤其是宝钗的妹妹薛宝琴，用探春的话来说，贾母喜欢得“无可不可”，立刻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跟自己一处睡。

而邢岫烟却成了个“无可，无不可”，得了句顺带的客气：园子里住几天，逛逛再去罢。

凤姐接了安置邢岫烟的任务，掂量一番，放在迎春房里。明面上，迎春归邢夫人养，和岫烟最近。暗地里，就算穷亲戚住的不顺意，也是邢夫人自家人没照顾好。凤姐此举看似冷漠，其实，她只是习惯了先撇清关系，保住自己，回过头来再顾人情。其实，她深知迎春不管用，丫头婆子又尖酸，岫烟必不能安住的，所以仍然替岫烟留着三分心。

谁料，这一留心，凤姐发现岫烟竟是一个温厚可疼的人，不禁怜惜起来，比对别的姐妹更为照顾。下雪天众姐妹都穿斗篷，唯独岫烟没有避雪的衣裳，隔两天，凤姐的丫头平儿便包出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来送给岫烟。平儿对穷人一向好，她帮衬岫烟，和之前周济刘姥姥没有不同。无非是救穷。可同样是因为“穷”这个理由，后来丢了金镯子，她一样怀疑到岫烟的丫头身上。平儿的想法和大多数人一样，一个穷字，似乎就概括了岫烟全部的人生。

同样是照顾岫烟，三小姐探春则另有一番考虑。她送给岫烟一只碧玉佩，这小小的装饰与饥寒饱暖无关，纯是体面二字。也许她留意到岫烟不卑不亢的态度——就算没有红斗篷，岫烟一身家常旧衣，还是和姐妹们一起赏雪玩笑。就算才华并不惊艳，岫烟还是出现在诗社中，诗社里有大说大笑的史湘云，有文采风流的林黛玉，但岫烟既不退缩，也不尖锐，带着她一如既往的微笑，写下了一首红梅花诗：“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浓也罢，淡也好，贫富也罢，地位也好，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动摇邢岫烟不卑不亢的状态。

与这样的一颗心相比，体面两个字，都成了浮华。探春完全懂得，但她坚持要补齐这脸面上的一点金。因为身为庶出小姐，探春早已吃过类似的苦：世上大多数的眼睛，只敬衣衫不敬人，只看出身不看人。一只碧玉佩虽小，能挡掉多少势利眼，多少轻嘴薄舌。所以她要给，而岫烟也坦然接受。

然而，恰恰在这只碧玉佩上，宝钗和岫烟起了一场小小的讨论。

那日宝钗去潇湘馆的路上，遇见了岫烟，见她穿的单薄，一问才知是将棉衣服送去当掉了。换些银子，一来接济父母，二来倒要给迎春房里的下人打酒买东西吃，免得脸色难看，日子难过。此时，岫烟已经同宝钗的堂弟薛蝌订了婚，只因一时不便操办婚事，仍委屈在贾府屋檐下。宝钗忙命她取了当票送来，自己去赎。一面又指着岫烟裙上的这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宝钗待人向来谨慎，井水不犯河水，这一问，已大不同于平时的作风。一来，关心到了私人佩戴的小玩意，是亲密也是越过社交边界。二来，言下之意，岫烟自己是买不起玉佩的。可岫烟自自然然地坦白道：是三姐姐给我的。

我们听到她这句，才知道为何对人人都是严阵以待的宝钗，在岫烟面前，能问出不设防的话来。因为宝钗知道自己的关心不会遇到多心，善意不会被曲解。都说宝钗是冷美人，其实，把一个人变冷的，不是缺乏善意，而是所有的善意都要层层包装到天衣无缝才可以递出去。在岫烟这里，宝钗却不用，大可以清清白白地送，干干净净地收。宝钗被解放了，她又说出一番肺腑之言。

（宝钗）她怕人笑话你，故此送你一个，这是她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贵闲妆？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到了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我们只见过宝钗跟上上下下都和睦，何曾听过，宝钗明着管贾府叫“他们”呢？她不事奢华的妆扮，连她的母亲都以为是“宝丫头古怪，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谁知道背后藏着这样一番思虑呢？在岫烟面前，也许宝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展现了一个更如实的自己，不掩饰亲疏，不担心误解，甚至敢于承认家道中落的忧虑。就像一朵花展开了每一个花瓣。不为别的，因为岫烟是和她同样的花，而且，永远是自自然然地开放着。

脂砚斋说，宝钗和岫烟的这段话，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他读罢这段，正是午夜，不由得走出庭院，望着微微星月，沉思良久。

所谓知己，既要有能“知”的那一个，负责打开关系；也要有能“接”的那一个，负责安全感。而后者往往更不容易。岫烟一清如水的姿态，接住了每一个走近她的人。在她身上，我们会发现一个关于“给予”的秘密。

人们会拿什么给你呢？如果是物件儿，别人会给你他们多出来的，比如一件旧衣服。但如果是爱，是情感，人们却会给出他们渴望，但从未拥有的，就像端庄的宝钗要把悄悄话给岫烟，孤独的妙玉要把陪伴给岫烟，庶出的探春要把尊重给岫烟。人们给予，是因为他们渴望得到，而另一个人郑重的接受，便是得到的开始。

岫烟就是这样，永远微笑着、打开着、接受着，像一条清澈的流水，当你走近，便承接了你的倒影。我们很难说，那些帮助她的人，究竟是在给予她，还是从她这里反而获得了告解？邢岫烟是曹雪芹笔下难得的结局圆满之人，也许是因为，看似身无长物的她，已经把圆满给了太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