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每只小刺猬，都藏着一肚子慌张

司棋：市井女儿，红尘情烈

刘敏涛（司棋独白）

我倒不信，要碗鸡蛋都没有了！上头派你柳嫂子管厨房，倒教你拿住饭碗了，是你赏我们一口吃的不成？素日里搪塞我们，奉承二层主子，前儿晴雯要个芦蒿有，偏我要个鸡蛋就没有，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看人下菜碟，凭你那狗眼，也分得清三六九等！今儿不闹一场你还不知道——都动手！凡是箱柜里所有菜蔬，都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得！

迎春是红楼梦里出了名的懦弱小姐，但她却有一个出了名的泼辣丫头司棋。为了一碗蒸鸡蛋，司棋和管厨房的柳家媳妇起了冲突，喝命小丫头一顿乱砸，逼着柳家的现做出一碗来，拿到手，全泼在地下。

这碗鸡蛋并不是迎春的差使，司棋为什么如此寸步不让呢？冲突双方都是大观园的下人，一个奴字平头写，司棋怎么敢如此咄咄逼人呢？这两个问题背后，曹雪芹向我们揭开了大观园最下层“奴仆宇宙”的一角。

俗话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对怡红院里的芳官、晴雯，柳家媳妇可是奉承得很，怪不得司棋的丫头小莲花儿骂柳家媳妇，开口就形容她趋炎附势的样子：

（莲花儿）

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反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不好才叫你另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

若认真要分三六九等，柳家的殷勤很没道理——晴雯只是个外面买的丫头，芳官更加无依无靠。而司棋的外婆是邢夫人的陪房，婶娘在荣国府上夜，自己是迎春的大丫鬟，又和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交好。梅香拜把子，司棋该算三代公卿了。

然而，司棋的骄傲偏偏折在一点上——主子迎春不受宠。邢夫人不闻不问，王夫人表面情儿，连奶妈都敢偷了迎春的首饰去赌钱。再看怡红院轰轰烈烈，连柳家的都想把自己女儿送进去，自然对芳官晴雯奉承不迭。至于自己体面，而主子不体面的司棋，柳家的是奉承还是不奉承呢？

没有正确答案。

奴仆宇宙就像一片混乱的丛林，三四层权力关系撞在一起，巴结了这个，惹恼了那个。越是像柳家媳妇这种垫底的人，越是恨不得八面玲珑，但又最难八面玲珑，连一个鸡蛋的人情都卖不出来。而司棋虽然看似高人一等，其实面对的问题更加复杂。像她这样的大丫鬟，被称为“副小姐”，一半算主子，一半算丫头，今日上三等，明日下九流，永远说不清自己的位置。折腾到了极点，只能豁出脸去一闹——所有蔬菜都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得！

司棋本性非常要强，却置身于如此失控的状态，她的本能推着她逃离，而逃离的方法，就是私情。她有一个姑表兄弟，名叫潘又安，儿时一处玩耍时，便约定将来不娶不嫁。如今出落得彼此风流，更是旧情难忘。两人买通看门的婆子，在园子里偷偷见了一面，谁料却被人撞破。潘又安怕事情闹出来，索性一逃了之。

司棋闻讯，气得一病不起，心中想道：纵是闹了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

这对小情人不知道，毁掉他们的不是被撞破，而是另一场无妄之灾。一只绣春囊落在了大观园的山石上，这个有伤风化的违禁物品，先是被贾母的侍婢捡到，又传到了邢夫人手里，管家的王夫人大怒，下令查抄大观园，誓要把藏污纳垢的人撵出去。

查抄先锋唤作王善保家的，也是个介于有脸和没脸之间的“二层主子”，素日因为丫头们不奉承她，怀恨在心，打定主意要趁这次断送几个。于是雷厉风行，一路从怡红院抄到迎春房里，开了司棋的箱柜。谁知，众目睽睽之下，竟露出男人的鞋袜，并一张大红双喜信纸，上面是潘又安写给司棋的情书：

（潘又安）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一桩私情就这样大白于天下。王善保家的一见，气得提起手来，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原来这位急先锋，竟是司棋的老外婆，她一心要拿人立威，没想到拿住了外孙女儿，赢家变成了最大的输家。管家娘子们半是劝，半是讽刺，笑司棋鸦雀不闻地弄了个好女婿来。司棋却只是低头不语，也不畏惧，也不惭愧。

直到司棋被赶出大观园之后许久，我们才又听闻她的消息。原来表弟潘又安逃走，突然回来了，司棋的妈咬牙切齿，拉住就要打。司棋却拦着说：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司棋妈恨得不得了，哭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

谁知司棋竟一头撞在墙上，鲜血直流，这一下，司棋妈慌了，哭着要救，哪里救得回来？那表弟潘又安却哭也不哭，撒手出门买棺材去了，不一时，便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笑道：一口装不下，须得两口才好。

司棋妈只当他心疼得傻了，谁知潘又安将司棋收拾好，也不啼哭，趁人不见，拿随身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便抹死了。司棋妈这才醒悟过来，哭了个惊天动地。这做母亲的，再想不到一句气话赔上女儿女婿两条性命。

许多听众或许也不免觉得，司棋刚烈得太过了。其实司棋的殉情，要联系闹厨房一回才容易懂得——在贾府，她吃的最多的苦就是“不确定”三个字：不确定自己算有脸，还是没脸，算半个主子，还是连鸡蛋都不配吃的丫头。司棋煎熬着、挣扎着，抓住了潘又安，无论她算老几，至少在潘又安心里算第一。然而，潘又安逃了，把司棋重新扔回不确定之中。得到，然后失去，一个女人的身子骨哪儿禁得起这一扔呢。

司棋慌了，她单方面地发誓守节，只要潘又安一辈子不回来，司棋就能一辈子守下去，一辈子都是确定的。谁知道这男人竟然回来了。

这下子，司棋同时面对着两个变数：潘又安变没变心，以及她的母亲允不允许。任何一个变数都不是此刻的司棋能够承受的，患得患失，靠别人赏赐一点体面的人生，她真的受够了。

所以司棋提前一步，一头撞在墙上。她选择了死亡。死亡是唯一确定的、永不改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