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下篇】极致的高洁，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情”字

妙玉（下篇） ：消白雪落风尘

刘敏涛（妙玉独白）：

笑声又传进禅房来了，是林姑娘他们在放风筝。这所大宅子每个白天都充满了笑声，而每晚都有人哭泣——你们知道佛在法华经里说的大宅子吗？它年久失修，殿堂腐朽，鬼怪罗刹横行其中，发出尖锐的狂笑。突然，起火了，大火吞噬了墙壁，热风令空气扭曲。而大宅里的孩子们仍然玩耍不休，不知什么是鬼怪，什么是火，什么是死亡，只沉溺于眼下的快乐。那么，我们呢？春天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风筝摇摇晃晃，越过栊翠庵的墙头。鬼怪、罗刹和火焰，此刻也围绕着我们吗？

法华经里，佛引导孩子们从唯一的门跑走，离开烈火中的大宅。而妙玉的方法是，她尽可能把栊翠庵与现实世界隔开，清扫，再清扫，让鬼怪、大火和俗世里的脏东西，都进不了她的门槛。

栊翠庵吃茶一回当中，刘姥姥用妙玉的成窑茶盅喝了一口茶，抿嘴咋舌道：“好喝是好喝，再熬浓点就更好了。”转眼妙玉就命道婆，那茶盅不必收了，撂出去罢。宝玉深知她洁癖，讨情道，不如把茶盅给了刘姥姥罢，她卖钱也可以度日。妙玉想了想道：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吃过，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你既要给她，我就交给你，快拿出去罢。

宝玉得了人情，越性叫小厮抬水来，把地都洗一遍。妙玉果然更首肯。

（妙玉）这更好了，只是小厮抬了水，搁在山门外墙根底下就是了，别进门来。

连脂砚斋读到此处，都笑叹道：荒唐乖僻无可写了，竟还能再深一层。就更别提贾府众人对妙玉的看法了。大嫂子李纨何等温柔，却直言妙玉为人可厌，我不理他。林黛玉侥幸得他赏识，不过问错一句“泡茶的可是隔年雨水”？便被妙玉批为俗人了。以黛玉之清高，也只能自悔，原知道妙玉怪癖，不好说话，也不好多坐。吃一钟茶尽够了，还是识趣告辞的好。

从刘姥姥，到林黛玉，我们很难理解妙玉一网打尽的清扫，除非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里有多少肮脏需要划下鸿沟。

首先，出家人的身份有时等同于菩萨，有时等同于骗子。红楼梦中坑蒙拐骗的僧尼不在少数，贾府家庙里的净虚老尼姑，一场官司弄出两条人命。徒弟智能儿与秦钟偷情，气得秦钟的老父一命呜呼。更不要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庙被烧了，一扭头还俗做衙役，竟然能掏出“护官符”来，指点官老爷如何趋利避害。可谓出家在家，左右逢源，不过是谋生活罢了。这是当时普遍的社会情况，因此，对于妙玉，尊重的，如同贾母，称他一声女菩萨。粗鲁的，如同下人包勇，就要怒气冲冲地大喊：三姑六婆如何让他上门？！

其次，贾府长辈们的尊重，也颇有玩味的余地。大观园筹建时，妙玉原是不肯来的，说豪门大族必仗势欺人。王夫人听了笑道：她原是个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帖子请她何妨？

明说是下帖子“请”，其实只是“买”的折中手段。当时的谈话，便是管家向王夫人报告：新买了二十个小尼姑，小道姑，还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叫妙玉。直买买不来，那么王夫人不在乎赏些薄面，毕竟一个女尼与一座侯府的力量，判若云泥。一封帖子，一个请字，上等人赐下来的尊重，更叫人如鲠在喉。

由此我们逐渐懂得妙玉的坚壁清野。无论是世俗的恶意，还是被视为玩物的轻拿轻放，都不是妙玉擅长应付的。更不要说，还有从内心生起的一缕柔情，一丝绮念，时刻动摇着她。可谓是内外交困。妙玉能做的，就像是禅宗的断喝，一棒打杀，尽数斩断。无论你恶意敬意善意爱意，一律到栊翠庵的山门为止，假使冲进来了，不仅喝过的茶盅撂出去，连地也要拿水洗过一遍。

这显然是无望的，曹雪芹在判词里明白地写道：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最终如何陷落泥泞，从曲文的暗示来看，很可能与“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有关。正如同晴雯“风流灵巧招人怨”，被老婆子谗言中伤，撵出大观园而死。嫉恨妙玉的声音只会更多，她近乎偏执地为清洁而战，招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污水，最终令自己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遗憾，我们没机会看到曹雪芹写下这段文字了。续书说妙玉对宝玉凡心大动，以至于坐禅时走火入魔，最后又被一伙贼盗抢走，究竟是不屈而死，还是忍受侮辱保全了性命，结局不知如何。只留下一段捕风捉影的新闻流传在世人口中。

（贾府家人）哎，听说了吗？一伙强盗劫了一个女人，要下海去，那女人不从，便被强盗杀了。该不会就是咱们家那什么妙玉吧。

强盗是败笔，是一个凭空出现的覆灭，它强行把妙玉从她始终对抗的世界中带走了，掐断了她的故事。但其实妙玉的覆灭，应当是与这个世界坚壁清野地决裂，最后战败，不敌，被举世的污浊没顶而死。时至今日，再回想妙玉和宝玉那一段红梅白雪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呢？曹雪芹早在曲文里写：“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王孙公子无缘，甚至连一声轻叹都不需要。妙玉求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情”字，而是一个“清”字，相比于她倾尽一生，与肮脏对抗的这场悲壮战役来说，所谓的情缘，真如同一枝红梅，开过谢过，了无痕迹。

或许曹雪芹真正在说的是：置身于一座行将坍塌的火宅，无论你是救火，是呼喊，是假装不看，还是像妙玉这样用茫茫大雪隔出安全区，那都是无望的。最终烈火会融化一切，大厦倾倒之际，人们也许会想起栊翠庵外漫天漫地的白雪，当时只抱怨她寒冷得让万万人却步，现在才彻底懂得那极致的清洁，其实是一个人殊死抵抗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