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两元火车,“卷”在成昆线上

红星深度|两元火车,“卷”在成昆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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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峨眉到攀枝花,“小慢车”跨越大渡河,穿过大小凉山,然后沿着安宁河谷一路南下,抵达金沙江畔。它以32公里的时速,在每一个站台停靠,如同一辆公交车,把大山里的村寨与城镇连接起来。

12月26日,新成昆铁路开启全线动车时代,对于中国西南地区的交通史来说,有着“划时代”的意义。但成昆铁路上的这趟“小慢车”依然是大山里的刚需,以低至2元的票价,“卷”在两条成昆铁路上。

风雨兼程了半个多世纪后,“小慢车”与“绿巨人”开始并行,时速32公里与时速160公里,快慢之间,书写了新老成昆线的世纪变迁。

“小慢车”的“慢”,是为了承接沿线村民的出行,是为了成昆线温情的延续。

列车长阿西阿呷在“小慢车”上已经工作了26年,她见证了铁路沿线的巨大变化。她看着那些上学的孩子慢慢长大,看到很多年轻人背着行李出去打工……

时间缓慢流淌,又悄无声息,再过三四年,阿西阿呷就要退休了。“小慢车”从旧时光里开过来,载着历史的使命,载着大山的约定,载着山里人的远方……

“风之站”

阿西伍牛日扛了两袋土豆从沟里爬上沙马拉达车站,他想找一处避风的角落存放,“晚上浸了雪水土豆会烂”。站长王志刚从办公室二楼下来,把他引到站台旁的一条巷道里,告诉他有远程监控查看站台秩序。

阿西伍牛日要把这些土豆送到西昌的亲戚家,为了第二天一早赶火车方便,他提前把土豆扛到车站。在沙马拉达车站,每天都有这样的村民,他们依靠火车去赶集、上学、做买卖、走亲戚等。

↑“小慢车”上的乘客

沙马拉达位于喜德县东北部。王志刚说,沙马拉达车站是成昆铁路上海拔最高的站之一,冬天很冷,水管里的水都冻成冰,风也大,又被称为“风之站”。

43岁的王志刚之前在瓦祖站干了10多年,6年前又到了更加偏远的沙马拉达站。如果不是坐“小慢车”,你只会一闪而过,根本留意不到隧道之间的这个小站。

早上8点半,从普雄开往攀枝花的5633次列车在这里停靠,下午5点过,从攀枝花开往普雄的5634次列车,又经停这里。住在铁路附近的村民衣火拉古有时候会坐火车去喜德县城,跟朋友坐下来喝一碗茶,下午再坐火车回家。村里人对火车开行的时刻记得非常清楚,什么时候到站,什么时候出发。

沙马拉达站离喜德站30多公里,有5个站,运行时间1小时20分。王志刚介绍,因为海拔下降太大,成昆铁路在这里设计了一个大大的马蹄形展线,7.7公里外的下一站瓦祖站,只在山的对面。

↑“小慢车”进站,王志刚在沙马拉达车站接车

今年60岁的衣火拉古早年住在山上,他记得小时候铁路修通的时候,漫山遍野的人来看火车,大家蹲在山坡上,守着隧道口的火车开出来,一下子全都欢呼雀跃。后来,衣火拉古家和很多村民陆续从山上搬下来,住在了铁路边,目的就是坐火车方便。

人们坐着火车去赶集,去做买卖,去走亲戚,小孩子坐火车去读书……王志刚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平时沙马拉达站每天上下乘客二三十人,周末学生多,车站会一下子挤进上百人。火把节、彝族年期间人就更多了。

很多村民跟阿西伍牛日一样,他们与车站员工相熟,彼此信任。王志刚说,沙马拉达站不卖票,但乘客上车前的安全检查,站台秩序,他们都要一丝不苟。他们每周都会在站内区域巡逻,走访附近村民,宣传安全知识,劝导不要把牲畜赶上铁路。

“小慢车”在沙马拉达站只停靠两分钟,但有时候乘客及行李太多,车站会跟列车调度员联系,让列车晚些发车。王志刚介绍,站上目前6个人,站长、副站长分别带班,两个组轮岗。站上有工作将近20年的队友,也有工作了30多年的老同志。王志刚说,这份工作不算辛苦,但要耐得住寂寞。

赶慢车的乘客

冕宁车站位于冕宁县泸沽镇,新老成昆铁路穿过小相岭后在这里交汇,然后顺着安宁河并行南下。半个多世纪以来,这个车站挪动了几百米的距离进行了重建,一步迈进了动车时代,但“小慢车”依然在这里停靠。

在整个凉山地区,泸沽镇是少有的大镇,发源于大凉山腹地的孙水河在这里流进安宁河谷平原,也自然形成了凉山北部三县甘洛、越西、喜德通往西昌的出口。

12月12日下午两点过,马伍呷买了一背篼橘子在候车厅等车,差不多100斤重的橘子,她计划运回喜德县尼波镇卖。卖完后,她又从尼波镇运出土豆,在泸沽镇卖掉,然后再买橘子回去卖。

这样的“循环经济”,马伍呷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她说以前只是单纯种地,现在农闲的时候选择做点小生意。依靠成昆铁路上的“小慢车”,马伍呷差不多两天一“循环”。

马伍呷早上8点在尼波站坐上火车,上午10点过到达泸沽,然后直奔泸沽的农贸集散中心,在这里,她有多少货都可以卖掉,她也能买到想要的各种水果。她说老家出来没有公交车,坐火车最省钱,也最方便。

除了做买卖,马伍呷也习惯在泸沽买菜、买肥料、买生活用品等。冕宁车站副站长龚勇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泸沽镇是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很多山里的村民习惯在这里采买东西,也习惯在这里卖农特产品。

↑冕宁车站候车的乘客,他们在这里采购了东西后乘坐慢车回家

当天在车站候车厅,还有很多喜德县的村民,他们有的买了数袋土豆种子,有的买了玉米粉碎机,还有村民只是到镇上来卖土豆、花椒,或者是几只鸡。

吉利什布莫陪着姐姐来买东西,他们会在喜德站下车,3元钱的车费,如果坐汽车要12元。她说下了火车还要走两个小时,回家差不多天就黑了。她的4个孩子最大已经在成都读大学,两个读中学的孩子在西昌,孩子们也从小就坐这趟慢车。

龚勇介绍,对于“小慢车”来说,冕宁是个大站,每天少则100多人在这里上下,多则三四百人的规模,逢年过节更是上千人。

冕宁车站客运部主任卢丽华表示,这些年过来,很多乘客已经成为“老熟人”,他们都如马伍呷这样的“生意人”,总是携着重重的货物,从冕宁车站下车,又从冕宁车站赶回偏远的乡镇。

每天“小慢车”进站的时候,卢丽华会到站台接车。她说新车站不论是环境还是设备,都得到了大幅提升。直升电梯让很多乘客不用背着沉重的包裹爬坡上坎,新修的高站台,也让上下车比以前方便。

↑村民在冕宁车站上车,新车站有了直升电梯

“小慢车”的5619次车从峨眉开到普雄后,第二天早上改为5633次车发往攀枝花。攀枝花发往普雄的车为5634次,然后再改为5620次车发往峨眉。一趟车往返运行4天,需要4列车投入运营。一个班组的列车员跟完一趟车也要4天,再跟其他班组轮班休息,因此整个“小慢车”有8个班组的列车员。

列车长阿西阿呷27年的职业生涯,有26年都在“小慢车”上。在她看来,“小慢车”是村民的赶集车,是学生的校车,是生意人的致富车。她说“小慢车”的乘客基本上都是山里的村民,主要集中在普雄到西昌一段。

见证沿线村庄的变化

对于阿西阿呷来说,时间流淌缓慢,又悄无声息。一转眼,她就要退休了。1975年出生的阿西阿呷于1995年开始在铁路上工作,1996年调到这趟慢车上。

她的生活被装在了这列慢车上,在山里开过来开过去,岁月随风。

窗外的村庄也在时光中变迁,她看着那些上学的孩子慢慢长大,看到乡亲在火把节赶着小猪上车,看到很多年轻人背着行李出去打工……这些工作中的景象,总是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出现,又常常让她记不清时间的顺序。

这些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去成都或者西昌转车,他们离开熟悉的土地,去到陌生的远方。阿西阿呷会有一些感伤,但她又深知,这是当地村民增收致富必然选择的路。他们增加了收入,也带回了外面的信息,让村庄悄然有了变化。

阿西阿呷发现,过去20多年,山里的村民更加重视孩子的教育,他们把孩子往喜德的学校送,往西昌的学校送,她了解到很多孩子考上了大学……

↑抱着乘客的孩子,阿西阿呷眼睛里满是温情

“这种变化是细微的,但多年以后回头一看,又是巨大的。”阿西阿呷说,很多村民穿的衣服更好了,村寨里修的房子也更好了,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变化。

巡视车厢时,阿西阿呷习惯一边整理码放货物,一边宣传乘车安全。有时间时,她也会坐在一些“熟人”的旁边,跟他们聊聊家常,了解他们的近况。她会为老乡的变化感到欣喜,也会为哪家的孩子考出去而心生感动。

↑阿西阿呷在“小慢车”上宣传乘车安全

这些年来,阿西阿呷先后获得全国民族团结模范进步个人、四川省五一劳动奖章等荣誉。“因为这里是我成长的土地,我热爱这里的山这里的人。”她说默默无闻坚守岗位的意义,就是能为这些老乡服务。

另一个班组的列车长周纪岗也30多年都在慢车上工作,他说这份工作看起来简单,却又需要用心。沿线很多彝簇村民不会说汉语,班组里的彝族同事往往需要担任翻译工作,也成为彝族村民与乘务人员关系的润滑剂。

阿西阿呷说,乘务员队伍里很多都是外地人,在语言上确实存在交流障碍,因此每躺车都会安排几个彝族乘务员。

阿西阿呷是一名“铁二代”,父亲阿西五卡部队转业后,就直接到了铁路上工作,那是1970年,成昆铁路刚刚建成通车的那一年。父亲一开始在越西县的白石岩站,然后又调到越西县的乃托站,直到2010年退休,父亲在成昆铁路上工作了整整40年。

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她曾有机会调到其他车次,她也想去看看远方,去长长见识。但她最终留在了慢车上,因为父亲告诉她,作为一个彝族人,这趟慢车才更需要她。

与大山的约定

动车在新成昆铁路上飞驰,速度的提升对凉山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成昆铁路依然保留的公益性慢火车,已经在大凉山腹地风雨兼程了半个多世纪,它保持过去的“慢”,是为了大山里的发展需要,是为了温情的传递。

守车车长周云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普雄至攀枝花之间的“小慢车”,全长353公里、26个站、时速32公里、票价低至2元,因为站站都停,“小慢车”承载了沿线居民出行、经商、上学的任务。

“这个票价已经10年没有变动了。”周云介绍,一般三站以内均为2元,普雄到西昌12.5元,到攀枝花26.5元。

因为村民经常带着竹筐、背篼,装着农特产品乘车,“小慢车”专门重新布置了车厢空间。列车长周纪岗介绍,每节车厢都撤掉了两排座位,专门用于堆放行李,这些行李,可能是村民的土豆,可能是一筐鸡。

“平时牲口不多,但火把节、彝族年的时候,很多村民会赶着猪、羊等牲口上车。”周纪岗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小慢车”还有一节行李车厢,专门进行了改装用于拴牲口,设置了拴牲口的铁杆,也为动物排便修建了凹槽。每次装运牲口后,会有负责该车厢的工作人员打扫。

↑“小慢车”专门将行李车改装为拴牲口的车厢

周纪岗也深刻感受到了时间带来的变化,他说这趟慢车见证了沿线村庄的发展,也拉动了沿线村庄的发展,这种变化是细微无声的,又是切实具体的。

“公益性慢火车”,2022年4月,中国国家铁路集团有限公司在全国开行的公益性“慢火车”车厢内,统一挂上了这样的牌匾。这趟列车在助力沿线山区脱贫摘帽后,又开始传递乡村振兴的接力棒。

对于这些乘车的村民来说,他们有熟悉的乘务员,有热闹的“流动市场”,有便捷的目的地……小慢车早已嵌入到他们的生活里。

2018年的时候,有个孕妇在尼波站上车,但在车上突然生产,周纪岗一边联系救护车在喜德站接人,一边挽起袖子和其他列车员帮忙接生。母子平安,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当在喜德站把产妇送下火车时,家属和其他乘客都跟他们说着“卡沙沙”,周纪岗觉得坚守在这个岗位上是值得的。

12月13日晚上7时,小慢车抵达普雄车站,下车的时候,有个乘客因为背的东西太重不便下车,52岁的周纪岗赶紧跳下车,帮乘客先把行李接下来。然后拍拍手,看着乘客消失在夜幕中。

↑普雄火车站,乘务员协助背着背篼的乘客下车

五六年前,有几个从内江来的铁道老兵找王志刚带路,他们前去探望沙马拉达隧道另一端的烈士陵园。王志刚看到老兵们在战友的墓前老泪纵横,内心随之震颤,那些长眠于此的烈士,牺牲于半个多世纪前成昆铁路这条最长隧道的修建。

↑沙马拉达隧道口的烈士陵园

王志刚说,比起当年成昆铁路的建设者,我们的坚守算得了什么?

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王明平 摄影报道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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