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回 祭水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43 祭水

一、知识点：

1、金钏：王夫人房中的丫鬟。四大烈婢之一。本姓白。有一个妹妹，叫做“玉钏”，同是王夫人房中丫头。后跳井自杀。

2、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植创作的辞赋。此赋虚构了作者自己与洛神的邂逅和彼此间的思慕爱恋，洛神形象美丽绝伦，人神之恋飘渺迷离，但由于人神道殊而不能结合，最后抒发了无限的悲伤怅惘之情。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那我觉得这里面是贾母了不起的地方，贾母其实是这个家族的一个老长辈，那这个家族过去的繁华富贵其实跟她的管理学有关，可是今天她等于是一个退休的人了，我常常形容她是一个退休了的企业的董事长，可是这个董事长虽然退休了，她对于目前的管理她不会不闻不问，她对目前管理里面负责任的王熙凤有点像一个总经理的角色，她也要有她的赏跟褒扬。

2、我们常说生命里有锦上添花，你去参加王熙凤的生日是锦上添花，可是一个死掉已经被人家忘掉的女孩子的生日，你可能是真正心里没有深情，真正是雪中送炭。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今天要谈红楼梦的第43 回，特别先提醒喜欢红楼梦的读者们，43 回到44回，这两个单元是红楼梦里写得非常非常好的两个单元，而且这两个单元可能是要合并在一起看，特别可以看到写小说的人那种结构上的严谨，以及他的某一种文学上非常深沉的安排。我们先从 43 回一开始谈起，就是 43 回贾母跟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尤氏、李纨就很多的这些女眷们聚在一起。贾母就提出来了一件事情，就是说初二就是当时是旧历的九月初二，大概相当于我们现在十月初这样的一个时间，就是初二是凤丫头的生日，就特别指出王熙凤这个现在管理荣国府的一个年轻的媳妇，她要过生日了，那贾母有一个意思，就是说王熙凤很辛苦，因为一年到头她做一个管家的事情，上上下下发薪水，管理人事，负担非常的大，她觉得到她生日的时候，我们应该来好好为她庆祝一下，也等于放她一天假，让她可以好好休息。

那我觉得这里面是贾母了不起的地方，贾母其实是这个家族的一个老长辈，那这个家族过去的繁华富贵其实跟她的管理学有关，可是今天她等于是一个退休的人了，我常常形容她是一个退休了的企业的董事长，可是这个董事长虽然退休了，她对于目前的管理她不会不闻不问，她对目前管理里面负责任的王熙凤有点像一个总经理的角色，她也要有她的赏跟褒扬，就是说你做的不错，所以九月初二是你的生日，我们来为你庆贺庆贺。那贾母就想了一个点子，这个点子是说，噢，我们平常大吃大喝也都惯了，也没什么意思。

那这一次给王熙凤过生日，我想一个新的方法，就是凑分子这三个字我们今天也还在用，就是，唉，我们今天要去吃饭或者唱卡拉OK，我们每个人凑一点钱啊，每个人出一点钱，然后凑起来，把这个凑起来，然后我们去玩，那贾母就先说，我出 20 两， 20 两银子，我们到时候这些钱凑齐了以后，我们就可以就是办酒席，而且也请一个戏班来演戏，就热热闹闹一天，就由这些钱来做生日，那我们知道贾府是大富大贵，人家，其实不缺钱，可这个凑分子就有一点学小户人家的做法，里面表示一种亲切，也表示一种热闹。所以贾母率先就说我出 20 两。

好，接下来依照辈分，邢夫人、王夫人等于是晚贾母一辈，那她们说我们不能够跟贾母并肩，就是说你出20 两，我们少一点，我们就 16 两，每个人 16 两，那么同时我们看到再下一辈有李纨。可是贾母就说李纨是一个寡妇，年纪轻轻丈夫就死了，带着一个孩子，那她的生活很艰难。所以贾母说你那一份由我来出，就是你要出的钱，我来出。

可是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王熙凤很懂得讨好贾母，那她就说这样不公平，那贾母等下还要出贾宝玉的钱份子也要出林黛玉的份子，那这一份由我来出，那我过生日，我自己不用出钱，可是我就替这个大嫂子，就是贾珠的太太李纨出这份钱，可是我们等一会就看到这个钱，凑凑凑，连佣人都出了，佣人就是包括丫头袭人呐，平儿，每个人大概都出二两左右，就为她来过生日，总共就凑了150 两的银子。

其实我们就知道这个钱其实很多了，旁边的人说有了150两，那办酒席请戏班子足够了，那大概热闹几天都没有问题，那所以这个钱就有了。可是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王熙凤很特别，就是她说，唉，那个赵姨娘，周姨娘要不要让她们出？那我们就看到说王熙凤要过生日，其实这两个人，尤其是赵姨娘是跟王熙凤非常不和的，因为赵姨娘是在小说里一个被压在脚下的人物，非常的穷困，那非常的被别人看不起，她根本也没什么钱，那可是王熙凤竟然也把她提出来了，所以等一下我们看到有人要把赵姨娘这一份退回去的时候，就会批评王熙凤说，你干嘛拉上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受苦的人，她们根本没有什么钱，你过生日已经够风光了，你还要让她们出钱好，所以这场戏好像没有什么情节，可是其实有点讲王熙凤有点太洋洋得意了，因为她这个时候是在全市的中心，贾母也疼她，可是她不懂得宽厚。

好作者，红楼梦的作者其实一直在劝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对人宽厚一点其实也是最后对自己有好处。可是我们刚才也特别提到王熙凤有一点不知足，她连很穷困的像赵姨娘她都拉出来觉得，唉，她们也应该出点钱。那当然这些人真的要挤，也挤出一点钱来为这个凑分子。可是旁边就有人看不惯，就觉得王熙凤你干嘛这个样子，你已经够风光了，你的生日大家来凑钱为你过生日，够风光够热闹，那也不缺这个钱，干嘛还要拉上一个最穷困的人。

所以我想这是红楼梦的作者非常有心的要透露说王熙凤其实太过精明，可是精明的人有时候就会刻薄，就是不会留一点厚道的余地，懂得饶人处且饶人，所以这些都有可能变成我们接下来读到43 回的后半段，然后再到 44 回，你会看到王熙凤常常让人家觉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亲性命，就是她老在里面算计，一点点小小的事情都斤斤计较，最后反而其次伤害到她自己。所以我特别强调说 43 回、 44 回要连在一起读，你才看到作者非常细致的安排，恐怕也是一个对人性上的提醒。

我觉得43 回后半段是我最感动的一段，我在已经出版的围城众里写到一个丫头叫金钏，那这一段就是跟金钏有关的。我们稍微提一下，之前金钏因为被诬陷，被王夫人贾宝玉的妈妈诬陷，说她好像狐狸精勾引小少爷，所以就把她赶出去了。那金钏非常可怜，因为在一个华人的这种社会当中，当名声传出去，说她是因为勾引小少爷，所以被赶出来的，是狐狸精，她根本就活不下去，因为整个的华人社会习惯用八卦去杀死一个人，所以金钏这个 16 岁左右的女孩子出去没有多久就跳井自杀了死掉了。

所以我们就会看到43 回本来在讲王熙凤要过生日，风风光光热闹的事情，可是很奇怪，到了9月2号，王熙凤要过生日这一天，一大清早，忽然所有的人都找不到宝玉，说奇怪贾宝玉今天怎么不在了，再怎么样子她也不能今天乱跑，因为今天大家都知道是王熙凤过生日的重要日子，而且是贾母凑分子要大家为王熙凤过生日，那这个宝玉怎么敢违反贾母的这个旨意命令，私自就出去了，好，我们就看到这一天很奇怪，就贾宝玉的行为有一点怪异，他一大清早不通知任何人，就跟他自己的一个佣人，一个书童叫做茗烟的说，你陪着我准备一个马，我们就赶快出门就跑出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我们看到这一段觉得事情非常非常的怪异，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们知道贾宝玉通常出门旁边四个书童，四个车夫，很多的佣人，大概十几个随护跟着出去，可是这一天他什么要只带一个茗烟，一个书童，最贴身的书童，然后跟他说不要告诉，若任何人偷偷摸摸的跑出去，那出了城以后就跑，拼命的飞奔，生怕有人在后面追上他，连茗烟都不知道，说，少爷你到底要干嘛？你今天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狂奔下去？

所以其实读者读到这里都觉得这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发了什么疯，怎么这一天的行为这么怪异，那我觉得这是作者不得了的一个悬疑的手法，那其实你到43回读完，我相信很多的读者可能都有一点搞不清楚，宝玉这天到底要干嘛？为什么一直跑？跑到外面以后气喘吁吁，下了马以后这个茗烟说，你干嘛跑到这么冷冷清清的地方，这荒郊野外你来干嘛？他说我就是要找一个冷清的地方，所以等一下我们会告诉大家，这一天宝玉到底要做什么，让他可以不去参加王熙凤的生日，有哪一个人的生日是比王熙凤更重要，让他念念不忘最热闹的一天。

可是为什么宝玉要离开那个热闹，去寻找冷清，然后跑出去了以后到了确定没有人追他？到了荒郊野外，他忽然就问茗烟说，有没有香可以祭拜人的香我们知道，我们现在到庙里去，或者我们去扫墓，我们都要有乡来祭拜亡者。这个时候我们就感觉到，唉，这一天好像贾宝玉想要去祭拜谁，是谁的死亡这么重要，让宝玉心里存着一个祭奠之心。

他就问茗烟说有没有檀香这一类很珍贵的香？那茗烟这个时候就抱怨了，说你一大早就说要跑，拼命跑，那你既然要祭拜某一个人，你早一点告诉我，我就把所有的这些香都带好，所有的香炉也带好，那你现在在荒郊野外，我去哪里找这些香啊？宝玉这下就有一点傻住了，说他就有一点是一个富贵公子，他从来也没有经验过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那茗烟就提醒她说，你身上有一些荷包，这些荷包里有时候你会放一些散香，就是可能这些小少爷如果到了气味不好的地方，烧一点这些香可以除臭的，所以就提醒他说你身上可能有这些东西。那宝玉就找一找看，说，唉，真的有一些就是很简单的这种，就是有烧的很快的一些一些香。

那这个时候宝玉说，唉，有香了，那有没有炉子？有没有香炉？有没有火？茗烟又抱怨了，说你要这些东西，你要早讲啊，我们哪里叫没命的跑，我身上根本没带这些东西。后来茗烟就很聪明，明天就想说，我想你一定是要祭拜什么人，那既然祭拜什么人，一定需要香炉、檀香、打火的东西，所有这些东西，那我们现在在荒郊野外根本没有这个地方，也没有人家，也没有店铺，你不可能有这些东西。可是我知道我们再往北走，前面有一个庙叫做水仙庵，我们想尼姑庵叫庵，就是一个佛教的寺庙，尼姑庵可是祭拜水神的，所以叫做水仙庵。我们看到作者其实慢慢在透露他今天祭拜的人可能是跟水有关，后来他们就开始跑到了水仙庵，到了庙里以后，宝玉进去就看到这个庙祭拜的神是洛神，我们知道洛神是洛水之神，也是古代曹植写的一篇美丽的文章，叫做洛神赋，他看到庙宇上挂着这个洛神的像，他就掉下了眼泪。

这个时候我们就感觉到宝玉似乎心里面有心事，这个心事很沉重，一定是一个他非常爱的一个人的死亡，而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女性，而这个女性的死亡应该跟水有关。所以敏感的读者可能慢慢会感觉到前面有一个跳井自杀的丫头金钏，是不是她的生日就是9月 2号，跟王熙凤同一天，而这一天宝玉念念不忘要为金钏的生日做一个祭拜，而不愿意去参加王熙凤的热闹。

我们常说生命里有锦上添花，你去参加王熙凤的生日是锦上添花，可是一个死掉已经被人家忘掉的女孩子的生日，你可能是真正心里没有深情，真正是雪中送炭，所以他就在那边祭拜了洛神，然后在庙的后面这个茗烟就准备了香炉，准备了香就要开始祭拜，然后这个茗烟就拿着香炉问贾宝玉说，香炉放到哪里比较好？你要祭拜某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你要祭拜谁，可香炉应该放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宝玉就在庙里走了一圈，到处看，然后宝玉说找一个干净的地方，我觉得这句话一定要仔细看，庙应该是干净的地方，可是为什么他在庙里都找来找去，找不到干净的地方。

最后她看到了一个东西，我想作者是有意安排的，读者一定要有心去体会。他看到了一个井，一口水井，我们知道金钏是跳井自杀的，他看到那口井以后心里好伤心，他说好吧，把香炉放在井台上，就放在井台上，他对着井台就开始拜了，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讲，他就要走了，说祭拜完就要走，然后这个茗烟很调皮，就也在那边祭拜，说我不知道我们今天宝二爷要祭拜谁，可是我想他祭拜的一定是一个极其聪明，极其美丽的女孩子，那你大概死了，所以他今天要祭拜你，那你一定要在天上保佑她，来世他也做个女孩，就跟你们好好一辈子在一起，不要再伤心了。我们看到这里，其实他点出了金钏的死亡，可是用的非常委婉的方法，因为一直到43 回结束，他没有提到这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