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回 老管家赖嬷嬷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45 老管家赖嬷嬷

一、知识点：

1、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佛教称广大的世界为大千，或成为大千世界，而每一大千世界历劫则碎为一微尘。佛教认为，三千大千世界，犹如空花，乱起乱灭，而人则在这空花起灭之中，犹如自身在梦里一般。这一句诗人强调禅师具有“万法平等”的思想，观念极为通脱。

2、关说：指代人陈说，从中给人说好话。引申为用言辞打通“关节”、搞定某种“关系”。

3、圆融：慧思大师《大乘止观》：“自性圆融”自己的本性灵活变通，不固执己见。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总是说人世间锦上添花很容易，可是雪中送炭非常非常难。我想这是人的天性，或者是一个社会里面所有大多数人很难避免的一种人情冷暖。可是红楼梦，我想作者如果是从一个富贵人家，最后自己落难到了很穷困的状态，他两种遭遇都看到了，所以他总觉得即使人向往富贵，向往热闹，可是心里面不要忘掉在孤独、寂寞甚至受苦中的生命，大概才是一个真正的核心价值。

2、我想红楼梦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一个小说，你慢慢读下去，你看到人的复杂，所以其实我们看久了红楼梦，你会越来越喜欢林黛玉，因为刚开始觉得她怎么整天哭，然后又好嫉妒贾宝玉，跟宝钗多讲一句话她都生气，可是林黛玉从来不作假，林黛玉的个性是非常直率，非常真率的，她爱就爱，恨就恨，可是宝钗其实你摸不透，你永远不知道她真的喜欢一个人，还是假的喜欢一个人

三、全文逐字稿

好。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今天要谈到红楼梦的第45 回，在 45 回之前，我们特别提醒在 43 回， 44 回大概是红楼梦里两回比较重要，有重大情节发生的篇章，里面包括王熙凤要过生日，包括贾宝玉在过生日这一天早上忽然无缘无故失踪，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作者很细的描述宝玉不断的往城外跑，好像要去祭奠什么人，找他身边的书童茗烟要香炉，那么一定是他最亲的某一个人死亡，而他不能去声张这件事情，也可能是这个死亡者的委屈。所以我们一直看到 44 回结尾，我们其实看到王熙凤生日的热闹，而同时王熙凤的丈夫贾琏也趁着王熙凤过生日，最后搞上一个厨师的太太跑到床上去那么讲很难听的话，那么偏偏又被王熙凤听到。

所以我想作者在43 回， 44 回当中有一点在对比，人的生命有富贵荣华，有热闹，可是另外一方面又有一种寂寞跟冷清。那作为贾宝玉这个青少年在他的生命长大的过程，他看过富贵，看过热闹，同时他又很惦记着在孤独冷清、寂寞当中的死去的人。那我们知道他祭奠的是跟王熙凤同一天生日的金钏，一个跳井自杀的丫头。

所以我想这是红楼梦很核心的价值，就是我们总是说人世间锦上添花很容易，可是雪中送炭非常非常难。我想这是人的天性，或者是一个社会里面所有大多数人很难避免的一种人情冷暖。可是红楼梦，我想作者如果是从一个富贵人家，最后自己落难到了很穷困的状态，他两种遭遇都看到了，所以他总觉得即使人向往富贵，向往热闹，可是心里面不要忘掉在孤独、寂寞甚至受苦中的生命，大概才是一个真正的核心价值。所以一直很希望许多朋友能够注意到红楼梦这本书。

我写到他很多的小人物，如同金刚经里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像微小的沙尘灰尘一样的小人物，卑微的小人物。是因为作者对生命有非常大的悲悯，一种同情。所以到了今天我们所提到的45 回，因为在前面发生了重大的事件，我们好几次提到红楼梦的作者的文学书写方式，一直有一种像编织的这种结构，所谓的编织是说如果前面有很重大的事件发生，那么很显然到 45 回他就会有一些小事情来过场，那看起来为不足道，小小的可能琐琐碎碎生活里的芝麻蒜皮的事，可是你细细读的时候又非常有趣味。

像45 回里面讲到了这个荣国府，就是贾家这样的一个富贵荣华好几代的家族里的老管家赖大，姓赖。我们知道贾家有几个重要的管家，像赖大，像周瑞，周公的周祥瑞的瑞，像张材、弓长张这个材料的材，赖大、周瑞、张材都是这个家族的老管家，而其中大概最有地位的就是赖大，因为这一天我们就看到赖家赖大的一个老太太，大家很尊敬她，都叫她赖妈妈，因为年纪大了，因为她们在贾家服务，做佣人，已经到了第三代了。

所以这一天她来，然后很高兴，说第三代她的孙子已经要出去做官了，要去做州县的官，等于一个地方的父母官，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县长，所以她觉得这是很荣耀的事，所以她就来见王熙凤，然后也跟王熙凤说，我们这一辈子，我们三代的人都是因为主子，特别讲到主子，就是主人们对我们这么好，所以我们做奴才的能够熬到第三代，这个孙子竟然也可以去做官了。

可是这个赖妈妈的口中有一点在教训她的孙子，说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就是你今天飞黄腾达去做官，可是你的祖父在做奴才是什么样子？你的父亲母亲做奴才什么样子你根本不知道？好，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一个作者对于家族里面老管家的非常有趣的描述，所以等于奴才跟主人一起读书。

可是我们大概知道，这种出生比较卑微的孩子，其实有时候很上进，就是他们是伴读，好像陪伴主人读书，可是往往他们读书会比主人读的还好。我们前面有讲过，第9回，大家看到这些贵族的公子哥上课简直是为非作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做，因为他们就是把上学当成是一个幌子，吃喝玩乐，什么乱七八糟事情都搞。有时候我们会发现这种出生卑微的，像赖大的这个孩子陪着主人读书，伴读可是读的还不错，后来主人也就替他捐了一个前程，等于替他动一点关系，花一点钱。

我们知道贾家常常去买官的，我们前面也看到说贾珍曾经为她的儿子贾蓉花了1000两银子，却买了一个五品官，也在透露出清朝的时候，那种政治上的某一种腐败，连官位都可以买的。那这个赖大的儿子后来也就主人帮忙，也就做了一个小小的官，那现在越做越好，要外放到别的地方去做，州县的这个地方官了，所以这个祖母很开心，这个赖妈妈才说，我一定要好好的办一场酒席来，谢谢主人对我们的厚恩，所以她就选了一个日子那甚至也去禀报了贾母。

那贾母她们当然是富贵荣华，可是因为相处久了，最后主仆之间也有一种亲情，所以贾母也就答应赖妈妈说，噢，我要去啊，这么热闹，然后看戏吃酒，我去你们家。所以我们也看到这个管家在主人家做了做到第三代，她们也有自己的土地，她们有自己的田产，她们甚至也有自己的花园。所以我们就看到这种大户人家荣国府不止自己荣华富贵，她其实连她们的老管家口口声声叫奴才的，到最后也都富贵了，富，有钱，贵，孙子这一代竟然也出去做官了。

所以这个赖妈妈这一天特别开心，就跑来见王熙凤，讲到说她要办酒席，请什么人，然后特别高兴，说老太太贾母也很赏脸，也愿意来，那么就邀请大家说一定要来热闹热闹。可这一天我们看到很有趣，就是同时有一个另外一个管家叫周瑞家的，就是周瑞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他的太太我们叫周瑞家的，然后他的儿子大概在王熙凤生日那一天犯了一点错，就是偷偷喝了酒，然后该做的事没有做好，所以王熙凤很生气，就说要把他赶出去了。

啊，那赶出去就等于是我们今天讲说被解聘了，那你饭要掉以后你没有薪水，也没有没得混了，所以我们就看到很有趣这个赖妈妈因为是一个有身份的老佣人老管家，所以虽然她是佣人，可是王熙凤这种年轻的主人也都对服侍过长辈的老佣人特别的尊敬，所以赖妈妈就关说，我想关说是华人文化里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就说我听说周瑞家的这个孩子犯了错，那要被赶出去了，如何如何？就好像不经意提到，其实我们就会发现她可能特别是为这个事情来求情来关说的。

那周瑞家的说病也给这个赖妈妈很多会落好处，那王熙凤后来就有点给她脸面，就是说好，那我就不解聘他了，那可是还是要罚，就打40板子，那以后不准喝酒了。就是其实把重罪变成轻罪来判好，这里面是小事情，可是都透露出贾府非常有趣的人际关系，以及那种关说的频繁性。

红楼梦第45 回的后半段，从谈老管家赖妈妈的琐琐碎碎的小事就跳到另外一个主题，就是宝钗跟黛玉变成了非常好的知己朋友。我想读红楼梦的人常常会有一个误会或者偏见，认为宝钗跟黛玉是两个情敌的关系。所谓情敌是宝钗大概比黛玉大一岁，她们都是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然后她们同时都跟一个男孩子叫贾宝玉很亲，所以好像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某一种情敌。那林黛玉是很明显表现出她不喜欢宝钗，她觉得她跟贾宝玉一起长大，非常亲。那半路上忽然杀进一个薛宝钗来，那薛宝钗也很优秀，可是黛玉就对她很不服气，就觉得她常常作假。就是因为宝钗很会做人，非常圆滑，那什么人都不得罪。所以黛玉是比较直的，讲话也比较的率真，所以她们两个性其实不一样。

可是45 回最有趣，你就会看到说宝钗来看黛玉，也告诉她说现在可能要入秋了，那入秋以后天气变，那你的身体不好。我们知道林黛玉因为是一个很弱的体质，整天哭，然后一到秋天的时候，她就会咳嗽，身体非常不好，然后失眠。所以宝钗都知道她这些身体的问题，所以就特别来跟她说，你为什么不好好把身体保养好？你现在才几岁，如果你不好好珍惜你的身体，你将来要岁月还很长，身体搞不好了，不是很麻烦吗？

那黛玉就说我是一个孤儿，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我现在寄养在外祖母家，虽然外祖母对我很好，虽然表哥贾宝玉对我很好，可是我应该有分寸，因为毕竟还是孤儿，寄养在别人家，那我三餐吃饭吃穿都是在用贾家的，我根本自己家里没有任何东西了，那我如果还要多余的说我身体不好，我要补品，我不是让所有的底下的人讨厌吗？所以黛玉也有她的高傲，她不愿意给人家麻烦，所以她说她不要去，东要一个东西，西要一个东西，到了秋天虽然咳嗽，虽然身体很不好，她也不愿意去，说她需要什么东西，那宝钗就说没有问题。

那宝钗因为她们家是皇商，非常有钱，家里在京城很多的田产，很多的店铺。她说你这个病其实最好就是用燕窝来保养，每天去熬一点燕窝，把燕窝熬成像粥状，然后它是补肺好。那我想中医的理论都认为白色的东西像银耳，像燕窝这些东西是对肺比较好的。那宝钗就说我就把我家里的燕窝带来给你，那黛玉当然很感动，就是黛玉这天就讲话很真，说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一向以为你是很作假的人，然后对我也有敌意的人。可是今天你这样子照顾我，在入秋的时候关心到我的身体，甚至要把家里那么贵重的燕窝拿来给我吃，她就觉得说宝钗非常好，可是我们看到45 回，我们特别要注意宝钗的心机之重，跟宝钗做人的圆滑或圆融。

我想这两个字我不替读者判断，我觉得一个人圆融是吧？做人周到的不得了，就是没有敌人的。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圆融可能也是圆滑，因为她有时候她知道有一个人是最不喜欢她的，她就要努力去收买这个人，去讨好这个人。所以这一天宝钗到底是圆融圆滑，其实我看了几十次，我也很难判断，可是我们看到她成功了，我说成功就至少原来对她有敌意的林黛玉完全对她没有敌意，以后什么样的心事话都告诉了宝钗。

所以我想红楼梦是一个非常微妙的一个小说，你慢慢读下去，你看到人的复杂，所以其实我们看久了红楼梦，你会越来越喜欢林黛玉，因为刚开始觉得她怎么整天哭，然后又好嫉妒贾宝玉，跟宝钗多讲一句话她都生气，可是林黛玉从来不作假，林黛玉的个性是非常直率，非常真率的，她爱就爱，恨就恨，可是宝钗其实你摸不透，你永远不知道她真的喜欢一个人，还是假的喜欢一个人，小时候看到很后面，唉，你还是搞不清楚。

那我想我有时候想，唉，薛宝钗其实是很适合搞政治的人，因为在政治的场合也许大概就是必须要如此，可是才十几岁，她已经这么周到，我用周到是一个很中性的词，我并不认为宝钗一定是坏人，可是这些个性里面懂得怎么去不得罪人，怎么样子让每一个人都说她好。那这一天我们就看到她跟黛玉的这个关系，其实非常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问题。那在45 回结尾的时候，我们就看到宝钗即使下了雨，特别托人带了燕窝送来，而黛玉在那边很感伤，虽然有人对她好，她还是写了对于秋天的很深很深的感伤感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