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回 软烟罗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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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烟罗

一、知识点：

软烟罗："罗"采用绞经组织使经线形成明显绞转的丝织物。罗在商代已经出现，在唐代，浙江的越罗和四川的单丝罗均十分著名。其中单丝罗表观具有均匀分布的孔眼——后来称为纱。我们通常称的绫、罗、绸、缎只是日常生活中对丝织品的通称，并非一个完整的分类方法。中国古代丝织品种有绢、纱、绮、绫、罗、锦、缎、缂丝等。丝绸面料名目繁多，仅"罗"就分生罗、熟罗、横罗、直罗、七彩罗、九丝罗。其中"软烟罗"只是其中一种，而"霞影纱"是根据颜色分的。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其实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发现贾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老太太，她并不因为在富贵中去摆弄他的威权，她并不因为在豪门而缺乏了对自己生命反省的力量。

2、我们知道这是美学的指责，因为中国古代很讲配色法，如果外面竹子是绿的，这个窗纱，她说如果用银红的，就能够显出翠，那个翠绿的漂亮。所以我看到这一段我大为惊讶，就贾母，我们绝不可小看这个老太太，她的美学品位极好。我现在有时去朋友家，看到它外面有竹子，然后窗纱是绿的，我就知道这个人恐怕还没有贾母厉害。

3、我有时候在想，我也认识很多台湾的创业的老一代的企业家们，那种节省让你好感动。可是到了70 岁 80 岁，也许看到儿子辈孙子辈在挥霍的时候，而挥霍当中又没有对物质的尊重的时候，会不会有很大的感叹，会觉得物质其实应该有一种平衡的态度，这个平衡是说我们可以珍惜，我们不要浪费，可是如果放着放坏掉了，还不如拿出来给人在生活里真正去用，可能是对物质更好的一个态度，甚至不只是贵族在用。

三、全文逐字稿

美的沉思，我是蒋勋，我们要谈红楼梦的第40 回。红楼梦 39 回， 40 回这两回当中贾母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我们谈过这个从豪门嫁到豪门的一个老太太，一辈子养尊处优。那其实我们在读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发现贾母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老太太，她并不因为在富贵中去摆弄他的威权，她并不因为在豪门而缺乏了对自己生命反省的力量。

所以在39 回我们特别谈到说作者安排了一场很重要的戏，是贵族的贾母跟乡下贫穷的刘姥姥的见面，而两个人简短的一段对话让你感慨良多，因为贾母卧在床上，有丫头给他捶腿，她任何要东西要喝茶，马上有人送到他嘴边，她要吃任何东西，马上有人替她剥的好好的，送到她的口边，她几乎是手脚都不要动。这样的一个老太太，我们认为这是享福吗？对刘姥姥来说是享福。

那刘姥姥走路走在青苔上，因为她要把那个好的路让给贾母去走，可是我用错了一个字，不是贾母在走，是贾母在四个人抬的轿子上，走在最平稳的铺了石头的路上，然后刘姥姥觉得你是贵族夫人，所以我是一个乡下穷老太太，我不应该占你的路。所以刘姥姥就走在石头外面的土路上，那贾母也提醒他说那个泥土上都是青苔，当心滑跤。所以这里看到贾母虽然是贵族的老太太，其实对穷人有很多的关心，也有很诚恳的同情在里面。

刘姥姥就很搞笑，就说没关系，我们在田里哪一天不摔几下，她刚讲完啪就滑了一跤，就摔了一个跟头，那所有的丫头就在拍手在笑，因为刘姥姥很滑稽，她有一点像一个丑角，谐星，我觉得刘姥姥也很聪明，因为她觉得这些贵族里的老太太、小姐丫头从来没看过乡下的丑角，所以她其实也有一点故意在扮演丑角，就我逗你们笑，因为你知道她逗完笑以后，过几天她回家的时候，她带回去的东西是你吓死的。

就是所有最贵重的瓷器，最贵重的丝绸，它是好几箱打包，贾母特别派车子送到她乡下，所以我们也知道她几乎是乡下人当中过着豪华生活的一个老太太，所以她很聪明，就是她常常会故意的去扮演一个丑角这个角色，那贾母就会骂这一丫头，说你们还不赶快把她扶起来，老人家摔不得的。可是贾母说的老人家摔不得是讲的富贵中的有钱的老太太。

那刘姥姥站起来以后说，没事没事，我们在乡下田里面每天都摔好几下，其实她讲的也是真话，因为人在劳动中的时候，本来身体就是比较利落的，也比较健康的，所以因此我们就在看到作者一直在对比什么叫做命好。我们所有认为的山珍海味，吃的山珍海味，穿的绫罗绸缎，24小时的空调，其实未必是命好。

大家都知道今天这些东西可能让你血脂肪特别高，可能让你身体出了各种问题，恰巧是因为富贵，可是在一个大自然当中，呼吸着最好的空气，喝着最好的洁净的不受污染的水，我们可以想象刘姥姥可能是我们今天很向往的一种自然的生活，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很了不起的一本书，在300年前，他其实提出来的命好跟命不好的观念，反而跟今天现代的观念是比较相似的。

所以在这一天当中，我们看到贾母就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我们常常讲说刘姥姥进大观园变成我们在笑土包子，比如说，唉，你真是土包子，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富贵荣华，可是我觉得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一场戏，过去我们都选在教科书里让大家笑刘姥姥，我们不妨用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是聪明的刘姥姥在笑，或者捉弄所有的贵族的夫人跟小姐，因为这些贵族，这些夫人们从来不出他们的园林，她们根本不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所以她们有一点大惊小怪，所以我们看到王熙凤是很捉弄刘姥姥的，她就把很多的花插的她一头都是，那没有人这样带花的。

那刘姥姥当然知道，说你在捉弄我，那李纨很厚道，就说跟刘姥姥说，唉，她把你打扮成老妖精了，你把花摘下来丢到她脸上去，就说如果有人这样捉弄我，把我当小丑捉弄，我会生气的。可是刘姥姥也不会生气，她说我这个头不晓得修了几辈子的福气，今天竟然让王熙凤帮我插这么多的花，我不知道大家把大家能不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里面有一种智慧，就是让你们笑笑有什么不好？像她自己做了一个傻瓜，故意让这些贵妇人笑，她知道这些贵妇人们多么苦闷，她知道这些小姐们每一个好像都有忧郁症，晚上都睡不着觉，都失眠，那我今天让她们哈哈一笑，也许他们可以睡好一点的觉。

我觉得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刘姥姥也反而像一个菩萨一样去度化了这些生活苦闷的贵妇人们。我们知道贾母是一个老太太了，她年轻的时候管过家，可现在她不管了，就她有了媳妇之后，就是有了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之后就应该交给儿媳妇来管家，就王夫人管家，后来王夫人有了这个下一代的，就是贾琏的太太王熙凤之后就把管家的事情又交给了王熙凤，所以现在是二十几岁的王熙凤在管家，那么接近70 岁的贾母就不管家了。

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贾母有点像第三代，在管家时候他是第一代创业的老祖宗，好像是一个企业的退休的老董事长，所以这一天她带着刘姥姥在游园，其实她也可能在检查王熙凤，管家到底管得好还是管得不好，因为我们看到40 回有一段非常有趣，她带着刘姥姥的就到了潇湘馆，我们知道潇湘馆是林黛玉住的房间，外面种的全是竹子，香妃竹，所以整个是绿色的一片竹林。

贾母坐下来以后不多久就讲话了，她说这个窗户上的纱，我们现在有时候防蚊子，我们会有窗纱，那古代的窗纱就是一种织得非常非常细的这种纱，那这种纱蒙在窗户上可以防蚊虫，甚至比蚊虫还要小的虫都飞不进来。那贾母就叹了一口气说这个纱都旧了，好，我们注意，退休的老董事长回来讲这个纱都旧了。

其实管家的人马上就要回答，王熙凤就说我正在想要换，因为我们知道这个是老董事长在讲话了，所以怎么你怎么管的企业，这个企业里面员工的桌子什么都旧了，你也不会去油漆重新装潢一下，这个企业的形象到底在哪里，所以大家一定要细细的读。贾母其实很委婉的讲，说这个纱都旧了，王熙凤立刻要回答说，啊，我正准备要换，我觉得王熙凤也很聪明，她可能根本没有要换，可她必须要有一个回答，说我并没有偷懒。那接着贾母就讲了美学上的话，她说这个纱是绿的，外面竹子也是绿的，看起来一点都不显眼。

好，我们知道这是美学的指责，因为中国古代很讲配色法，如果外面竹子是绿的，这个窗纱，她说如果用银红的，就能够显出翠，那个翠绿的漂亮。所以我看到这一段我大为惊讶，就贾母，我们绝不可小看这个老太太，她的美学品位极好。我现在有时去朋友家，看到它外面有竹子，然后窗纱是绿的，我就知道这个人恐怕还没有贾母厉害。就贾母就讲说，我们以前家里收藏了一些很好的织品，叫做软烟罗，很柔软的，像烟一样，一层烟一样的一种罗，罗是比纱还要柔软的一种料子。然后她说这四种，这种料子有四种颜色，一个是雨过天青色，一个是秋香色，一个是松绿色，一个是银红色。她说如果那个银红色来做了这个潇湘馆里的帐子或窗纱，看起来就会比现在好看。

所以王熙凤立刻要回答说，我真的，前几天我也去了库房，也看到了这几种纱，那她以为是霞影纱，就是像晚霞的影子一样的纱。贾母就笑她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她说那个叫软烟罗，那个东西的年龄比我还大，就是贾母当年管家时候也是二十几岁，贾母现在如果70 岁，这个东西就是 50 年前的东西，可是因为太珍贵了，是皇宫里用的东西，贾母一直舍不得用，所以她现在忽然感叹说，怎么一晃眼间日子已经过了50 年了，而这些纱，这些软烟罗，这么好的料子，白白的放在库房里，其实再好再珍贵的东西，放久了可能也就发霉，也就烂掉。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感叹，觉得我好像是珍惜一个物质，不敢随便用，可是其实反而变成了浪费，因为如果她发霉烂掉了，不是就坏掉了吗？她就跟王熙凤交代说，你就把这些东西都拿出来吧，给每一个人家里都换一换窗纱跟帐子，我自己房间里的帐子窗纱也一起换一次。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老管家，老企业董事长，退休董事长的感慨，就是说我勤俭持家，什么东西都舍不得用，可是到了第三代，你会觉得你的舍不得用其实变成一种浪费，所以我们我会觉得我常常用红楼梦在观察今天台湾很多的企业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其实有很多的感叹就是勤俭是不是唯一对的生活方式。

所以贾母这一天针对软烟罗所做的事情，我相信是一个退休的老人家心里的无限的某一种惆怅跟感伤。我们知道贾母过去管家的时候日理万计，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她竟然还记得库房里存放着四种不同颜色的软烟罗，所以她就特别交代。现在正在管家的王熙凤说，那些东西放了50 年，白白发霉烂掉太可惜了，就把它们拿出来给所有的人，家里的帐子纱窗都换一换，如果有剩下的就送几批给这个刘姥姥。

我听到这里我也吓了一大跳，就是一个乡下的老太太，她们大概一辈子没有看过什么叫绫罗绸缎，因为我们知道乡下人能够有一个布的衣服穿就已经不错了。可是这一天，贾母把珍藏了50 年的最珍贵的皇宫里用的软烟罗所送几匹给刘姥姥带到乡下去做被子做被面也很好。所以我特别要提到说，贾母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改变，为什么我们年轻的时候这么勤俭，什么东西都舍不得用的一个态度，忽然到了 70 岁时候，完全改变了。我有时候在想，我也认识很多台湾的创业的老一代的企业家们，那种节省让你好感动。可是到了70 岁 80 岁，也许看到儿子辈孙子辈在挥霍的时候，而挥霍当中又没有对物质的尊重的时候，会不会有很大的感叹，会觉得物质其实应该有一种平衡的态度，这个平衡是说我们可以珍惜，我们不要浪费，可是如果放着放坏掉了，还不如拿出来给人在生活里真正去用，可能是对物质更好的一个态度，甚至不只是贵族在用。

如果软烟罗能够给刘姥姥，让刘姥姥家里也改善了生活，是不是反而是对待太这个物质最好的一个态度？所以我觉得40 回这一段让我有很多的思考到，我们所说的一般的勤俭持家，那个分寸到底如何拿捏？我回想起来我父母那一代，他们是极其俭省的，什么东西都舍不得吃，什么东西都舍不得穿，可在他们往生以后，常常也觉得好遗憾，也许在他们有生之年，其实可以用这些储蓄的东西来做自己生活的改善。当然他们爱下一代，爱儿子辈、孙子辈，把什么东西好的都留给下一代，可是未必下一代能够珍惜。所以我想对物质的珍惜在 40 回里其实写得非常好。那我也觉得恰恰好是因为乡下的一个刘姥姥这个老太太来到了大观园，才对比出富贵贫穷，中间的落差是这么大的。我要再一次重复的讲。

这一天，贾府的贵族们在吃了好几篓的螃蟹，刘姥姥在旁边一只一只的算，作者当然有它的用意，因为算完以后，刘姥姥说，你们今天吃的这些螃蟹加起来最少是20 两银子，她说够我们乡下人一家人过一年的钱，那其实读到这一段，我相信是红楼梦作者在晚年写这个小说很大的不安，因为在他年轻时候，在作为贵族公子的时候，他其实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我们知道红楼梦的这个家族后来没落了。

红楼梦的作者晚年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是连稀饭都没有办法吃饱的，这个时候他回想那个时候的一只螃蟹，那一顿螃蟹就够人家过一年。他会感慨于所谓的社会里面的贫富差距这么大的时候，会不会反而是人不知幸福的一种巨大的警告？所以我想我自己常常觉得红楼梦是一本可以一读再读的书，因为里面太多小小的事件，当我们第一次读的时候可能会忽略，可是慢慢读下去，会回到对我们现实人生很大很大的一种比喻以及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