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贾芸求职记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贾芸：《红楼梦》中人物。贾府族人，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生有一张容长脸儿，长挑身材，甚是斯文清秀，父亲早亡。虽然比贾宝玉大上四五岁，但辈分上却是后者的晚辈，因聪明伶俐被宝玉戏称认作义子，另外和宝玉婢女小红（后为王熙凤婢女）有段恋情。

2、倪二：男，小说《红楼梦》里的人物，贾芸的街坊，绰号醉金刚，虽是个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仗义疏财、帮人解困，给贾芸转机，故作者特设回目《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看到红楼梦里很好玩，给一个人取名字，就是他的舅舅姓卜，卜卦的卜，然后名字叫世仁，世界的世，仁慈的仁，如果大家把它连在一起念，你就会发现他不是人。好，红楼梦里很少这样嘲讽一个人，等一下你就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个舅舅写作不是人。

2、王熙凤一听简直是高兴得不得了，所以王熙凤立刻跟他说，好，有一个种花的工作，你就去领钱吧，所以他当天他就去领了200两银子，50两拿去种花， 15两还给倪二，你可以看到他剩下还很多。这里面就在透露，也许一个失业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社会的辛酸的夹缝当中，连亲舅舅都不理他的时候，他如何自谋生路。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要跟听众朋友们谈到24回，红楼梦的第24回。我想许多朋友大概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里已经发现，我们一般人很概念的认为红楼梦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几个主要人物构成的一个长篇小说，但是你可能会发现，其实许许多多看起来很卑微，重要性并没有那么高，出场次数没有那么多的一些小人物，可能反而在红楼梦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例如说我自己很喜欢24回里，有一个年轻人叫做贾芸，这个云是草字头，一个子曰诗云的云，草字头一个子曰诗云的云，贾芸。我想大家都知道，贾府，宁国府荣国府是大贵族，人口众多，那么在这样的公爵府当中，当然并不是每一个年轻人都像贾宝玉14岁养尊处优，一出门大概就有一大堆的车夫、马夫、佣人跟在旁边，常常那个阵仗是多到十几个人的。

因为我们就看到红楼梦第24回有一个年轻人18岁，叫做贾芸，父亲很早死掉了，所以就等于是一个单亲的妈妈带着他长大，他也姓贾，他也是这个公爵府里的一个子孙。那他的名字有云，草字头的芸。我们知道以贾家的辈分排行来讲，贾宝玉是玉字辈，那草字辈就比贾宝玉等于晚一辈，像红楼梦里面，大家知道李纨的儿子贾兰，兰花的兰，也是草字头，像有一个叫贾芹的，芹菜的芹，也是草字头的，所以我们就可以知道辈分了。

贾芸的辈分是比贾宝玉晚一点的，其实贾芸在前面有出场过，可是我想大部分的读者对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出场，只表示说一个父亲早死，然后单亲的母亲带着他，到了18岁，很想有一个工作，可以有一个差事，赚一点钱来养活母亲，来养活自己。可是好像他是一个失业的年轻人，一直找不到工作，所以他就曾经找过贾琏，就是王熙凤的丈夫，因为我们都知道王熙凤是管家，她手上有很多的权力，是说她如果给一个人机会去做一点事，那个人就可以有一个职业，而且从这个职业里面得很多的好处。

可是这个贾芸很老实，他不敢直接去找王熙凤，他就去找贾琏，那贾琏也想帮他，有一次就说有一个什么样的工作，也许可以拨给贾芸做，可是我们知道贾琏是非常怕老婆的，他非常怕王熙凤，所以王熙凤常常很强势的说，我另外有一个人要做这个工作，就不给他。所以贾芸有一点走错了一个路线，就他一直希望经过贾琏这条路线，得到一个好的工作，能够赚一点钱，结果一直失败。

那我想这个失业的年轻人大概觉得，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办，没办法了，有一天一大早就在24回当中，我们看到他就有一点挤在贾府，荣国府的门口，因为他知道一个重要的人物要出来，就是贾宝玉，他有一点想另用另外一个关系，也许攀上贾宝玉的关系，可是我们知道贾宝玉出来是有多少人挤在旁边，因为大家都希望跟这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能够有一点关系，就得一点好处。

我们讲最简单就是贾宝玉身上挂了很多小的配件，玉绣的很漂亮的荷包，常常我们看到有一些人说二爷赏我，就把他抢走，所以他常常回到家的时候，他的丫头袭人，就发现他的腰带上原来配的各种的配件都不见，全部被抢走了。所以我们看他这天要上马，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他长得很清秀，也规规矩矩的，他就觉得，唉，这是谁啊？那还不认识了。

那我们也知道说因为贾家他们这个家族人太众多了，所以贾宝玉当然不记得，一定见过，可是已经不记得贾芸是谁，可是贾芸没有被认出来，他也觉得是一个机会，他就赶快说，我是贾芸。那宝玉14岁，可是宝玉很顽皮有时，他就在马上说，噢，看起来倒像我的儿子。

那旁边有人就笑了，说你才14岁，他18岁，你怎么把人家当儿子？好，贾芸立刻就说，我们下面这段话就看到他的聪明，他说我虽然年长4岁，可是如果你要我做儿子，我是甘心情愿做儿子的。好，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一种单亲的母亲，养大很辛苦，没有职业的年轻人对于宝玉的一个奉承，那贾芸希望在这里得到一点宝玉的照顾，得到一点生活上的补偿，可是究竟他成功了吗？

我们看看24回，大概就在讲贾芸的一种非常深沉的心事，我们提到了红楼梦第24回的贾芸，这么迫不及待的希望透过贾琏的路线，透过宝玉的路线，能够谋到一点差事，能够有一点生活费，可是好像都没有成功。我们看他父亲早死，所以他也在宝玉的面前说，我父亲死了以后，都没有人照顾我，所以如果你真的要做我的父亲，我就认你做干爹了。那宝玉满口答应，说好，没事就来我那边坐，来找我。

可是我们知道贾宝玉身边有多少人在围绕着他，他讲完一个话就忘了，所以我觉得这一段看到有一种心酸，就是贾芸觉得，唉，好不容易见到了宝二爷贾宝玉，那贾宝玉也竟然好像答应收他做干儿子，可以照顾他。

可事实上，接下来我们看到宝玉根本就丢在脑后，完全忘掉，因为他应酬太多，事情太多，所以我们就看到红楼梦好像在写一种贵族生活，里面他们不一定是坏，他们不一定无情，可是因为在富贵当中不知道一般人的辛苦，就是这个贾芸简直迫不及待，赶快希望能够有一点钱，可以让他有一碗饭吃的，可是这个少爷只是打哈哈的讲了一些好听的话，他就忘掉。

所以我们看到贾芸还是没有办法，他后来想大概最后一条路就是去找他舅舅，他这个舅舅我们说就是他单亲的妈妈的兄弟，那么开了一个香料铺，卖一点香料中药这种东西。那贾芸就想说，好，贾琏这条路失败，宝玉这条路失败，他就想说我要去找王熙凤，大概只有王熙凤可以真正帮他把工作找到，稳定下来，所以他就去找这个舅舅。我们看到红楼梦里很好玩，给一个人取名字，就是他的舅舅姓卜，卜卦的卜，然后名字叫世仁，世界的世，仁慈的仁，如果大家把它连在一起念，你就会发现他不是人。

好，红楼梦里很少这样嘲讽一个人，等一下你就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这个舅舅写作不是人，就是这个贾芸去看舅舅，跟他说我希望能够赊欠，因为我没有钱，赊欠一点贵重的冰片、麝香，就是女人用的补品跟香料，那这个都蛮贵的。他说我现在没有钱，跟赊欠一点，我8月我就一定把这个钱还给你。好，结果舅舅就跟他讲了一大堆，说你长了这么大也不去赚钱，就想从舅舅这边得点好处，非常难听的话都讲出来了。

好，这个时候我们看到贾芸很可怜，贾芸没有什么辩驳，可是贾芸最后讲的话，其实让我们很心酸。他就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还太小，我听我妈妈说，那个时候我们家里还有一亩地的田产，还有几间房子，都是舅舅在帮忙处理的，可是丧事办完，田也不见了，房子也不见了。

好，我们听到这句话，我们就知道为什么这个舅舅名字叫不是人，就是他其实连自己亲姐妹的钱都骗走，那开了一个香料铺，药铺，可是今天这个外甥有了问题困难，求他帮一点点忙，他都不肯帮忙，好，可是他又把这个贾芸妈妈骂了一大顿。那贾芸就觉得，这个舅舅如果真的不是人到如此地步也就算了，那他年轻人18岁，他也有他的志气，就说要走了。这个时候舅舅当然有一点不好意思，毕竟是亲戚，而且是很亲的亲戚，这个舅舅说先吃，坐下来吃个晚饭再走吧。

好，这时候我们就听到厨房里这个舅妈，那舅妈更不亲了，所以舅妈说，你别糊涂了，我刚还借钱给你买了半斤的面来下面吃，你现在把外甥留下来，我拿什么东西给他吃啊？好，我们就看到说贾芸的可怜，就是他碰到了这样的舅妈，结果他就拂袖而去，就觉得一个年轻人落难，父亲死亡，母亲家里没有钱，家产都被这个舅舅骗走了，那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是他知道怎么争辩没有用，所以心情很不好，就在大街上乱走，就砰——，就碰到一个人，然后那个人贾芸一碰就知道这个人是个醉汉，喝得一塌糊涂，全身酒气，而那个人抓到贾芸就打，说你什么东西，竟然敢碰我。就他一看这个人就是当地地方上很有名的一个，书里叫剥皮，用我们今天的语言来讲就是无赖流氓，就专门放高利贷，专门在赌场里面抽红的，就是地方的一个小黑道的一个小混混。

那我们读到这里，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觉得这个贾芸真倒霉，怎么会所有倒霉的事都被他碰到了，碰到那么坏的舅舅，那么坏的舅妈，心情这么不好，在街上乱走的时候，又碰到这样一个流氓，那这个流氓抓着他就要揍他，那接下来不小孩会被鼻青脸肿痛打一顿。这红楼梦好有趣，红楼梦忽然让你感觉到说这个人叫醉金刚，因为每天都喝得大醉，姓倪，一个人字边，一个儿子的儿，二，排行第二，倪二。

那贾芸认得他，说倪二是我，你别打，结果倪二一看，噢，原来是你，不好意思，我刚没有看到。然后我们一直以为贾芸倒霉透顶，连这个时候心情这么坏，碰到一个这样的无赖流氓，接下来一定要把他整死了，大概要痛揍他一顿，可是红楼梦的精彩就是你不知道下一段作者峰回路转，会告诉你一件什么样的一种因果。

我们在读红楼梦的第24回，也介绍了这一回，当中出场非常让大家同情的一个年轻人，18岁从小父亲死掉，单亲的妈妈把他带大，那他的舅舅不是人，开药店的，开中药铺，香药店，那他想去求舅舅帮忙一下，借一点珍贵的冰片麝香，让他去给王熙凤，然后去谋一个差事。结果这个舅舅从小也就把他们家产都骗掉，田地也骗掉，屋子也骗掉，现在连一点点帮他外甥的这种慈悲都没有。

所以贾芸就在街上心情很坏，乱逛，就被一个醉汉倪二撞到了，那倪二抓到他正要打的时候，他就认出是倪二，因为至少是邻居，他说倪二别打我，那这个倪二一看是贾芸，好死不死，我们觉得好奇怪，这一天倪二就说，唉，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撞到我身上来。

他喝的已经有点昏昏懂懂，然后贾芸心情不好，所以就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说我走投无路，家里简直都没有饭吃了，可是我也找不到工作，那刚才去找了唯一可能帮我的舅舅，结果又被侮辱了一顿。结果这个倪二就很生气，倪二说，以我的个性，我现在就把你舅舅给痛揍一顿，把他打死，可是他是你舅舅，我好像也不好意思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我们就看到倪二呈现出一个我们认为的黑道流氓的另外一个东西，说一拍胸脯说，这件事我来帮你了，不要靠这个不是人的舅舅，他说我刚刚去收高利贷，所以我们要知道，倪二当然也不是什么地方上的好人，不是一个正道正派的人，他放高利贷在赌场里变成一个混混，可是他霎那之间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刚喝了酒，有一点冲昏了头，忽然有一种义气，他觉得他要帮贾芸，他说我这边有十五两三钱银子，你就先拿去用。

那贾芸简直是喜出望外，因为就觉得人生到了最绝望的时候，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所以红楼梦的好看就是峰回路转，它永远让你觉得人生有希望的时候，下面可能是悲惨的事，你人生到了最绝望的时候，你觉得一切都走投无路，可是忽然会有一条路出来，那这个倪二就把十五两三钱银子交给贾芸。贾芸还说啊，我知道你平常是靠这个放利息，所以我们来写一个契约吧，我借了你多少钱，然后什么时候我一定加倍奉还利钱多少。

好，我还是要说，倪二这天大概真的喝酒喝昏头，说你如果讲要签契约要给我利息，我就不给你了，就说这个钱就是帮你的，一毛利息都不要。所以我觉得多读几次红楼梦会有一种感动，就这个作者认为人没有绝对的好，没有绝对的怀，就是在书里面这个醉金刚，倪二根本就是一个流氓，就是他一向是那种赌场混混，然后也欺负穷人放高利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他就这么义气地帮了贾芸，那贾芸就用十五两三钱的银子去买了冰片麝香，然后有一天一大早，他就等在荣国府门口，等王熙凤。

好，所以他们在求职业谋差事，我不晓得，我觉得今天如果有很多失业年轻人，大家可以读一下24回，知道怎么找工作。他就等在那边，我们知道王熙凤出来是多少人要挤过去，因为大家都要找工作，然后他就很懂事，那王熙凤看到他，当然知道这个18岁年轻人是来干嘛的，所以脚步都不停就往前走。他就奉承王熙凤说，哇，这个婶婶你做事做得太好了，把家管得这么好，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不要把身体弄坏。

好，我们看到王熙凤是一个强人，忽然听到了柔软的话，就停下来了，觉得唉，这个长得不错的18岁的年轻人，嘴巴还这么甜，说，你怎么会跟我讲这些话？他说，我就是听母亲说你因为管家太累了，身体不好，那我想这个季节应该要补一补。所以我们有一个朋友到云南去做官，刚好他的铺子就把东西送给我了，里面有冰片、麝香，那这是很贵的一种香料跟补品，那我想别人也不配用，只有你可以用这个东西。

好，王熙凤一听简直是高兴得不得了，所以王熙凤立刻跟他说，好，有一个种花的工作，你就去领钱吧，所以他当天他就去领了200两银子，50两拿去种花， 15两还给倪二，你可以看到他剩下还很多。这里面就在透露，也许一个失业的年轻人，在这样一个社会的辛酸的夹缝当中，连亲舅舅都不理他的时候，他如何自谋生路。

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很希望年轻人读红楼梦，因为我觉得年轻人红楼梦里看到人情冷暖，看到人情世故，但是也学到很多的东西，如何在自己生命的挫折、坎坷、绝望的时候懂得走出一条路来。

这个贾芸后来真的就谋到这个很好的差事，就是帮大官员种花草，所以这里面是有很多油水的，我刚才特别讲到他当天就领到了200两银子，他养在种花上，花在种花上只有50两，150两当中15两还给了倪二。我们可以算得出来他自己有多少的利益可以留下来，改善他自己跟母亲的生活，也让他自己重新有了一个新的生命形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