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回 手帕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薛蟠语录：“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薰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西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夫、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幺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薛蟠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胸无点墨，语言词汇着实贫乏，他形容食物，只能“这么粗这么长”“这么大”“这么长”来描述，边说边比划，而且唾沫四溅。

二、金句/精华笔记

1、贾宝玉房里的丫头其实等级很严，在贾宝玉的身边，这几个大丫头也非常的防范，别的外围的丫头不能随便地跑到屋里来，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丫头之间的一些很微妙的斗争，然后她们就讲到难听的话，说好，刚才叫你去打水，你说你忙什么什么，原来故意要靠近宝玉。

2、他就讲了四种很贵重的礼物，那这个人因为不学无术，在学校从来也没有好好读书，老师也不敢管他，所以他的形容词很有趣，这么大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长，就他想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形容。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的第26回出现一个比较重要的丫头，叫做红玉，她的本名叫林红玉，跟林黛玉只差一个字，把黛改成红颜色的红，那因为她是一个丫头，又犯了这个主人的名讳，古代很忌讳，就是主人叫这个名字，那你有点像，你就必须改名，所以大家都不叫她红玉，就叫她小红，一直叫小红。

其实小红这个丫头大概在25回当中已经出来过，已经出现过，可是大家可能对她还印象不多，你就会发现她是一个在贾宝玉房里的丫头，可是我想大家应该知道，贾宝玉这个少爷十三四岁，他的房里的丫头多到连他自己都不认识，听起来有点夸张。当然重要的丫头袭人呐，晴雯呐，这个麝月大家都认识，可是我们知道我们现在念到名字的丫头，都是帮他铺床叠被倒茶，就是在身边的人。

可是贾宝玉的怡红院，还有在外围的丫头，可能负责扫地的，可能负责去准备洗澡水的，可能是在院子里扫落叶的，那这种一层一层的丫头，其实丫头分了好多的等级，那有些丫头你真的贾宝玉也很少看到。所以我记得在25回里面就有一段很有趣，就是贾宝玉想喝茶了，那就叫人要帮他倒一点茶，刚好几个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在，都有事都在外头，那就跑进来几个粗粗笨笨的老妈妈们。

我们知道贾宝玉很不喜欢这种年纪大的老妈妈，他觉得她们唠叨又脏脏的，所以他说，噢，不要不要，我自己来。这个时候他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二爷，我来，就是不让他倒茶，而帮他把茶倒了，这个人就是小红。那宝玉就很惊讶说，唉，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那小红当然心里也有一点酸，就是说哪里是每一个人你都认识的，意思是说你只看那几个重要的丫头，我们是做粗活的，你可能根本就不认识。

那她就跟宝玉聊了一下天，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重要的大丫头回来了，碧痕呐，这些丫头，晴雯呐，她们回来了，回来以后就说，小红你怎么跑到屋子里来了？好，我们就知道说贾宝玉房里的丫头其实等级很严，在贾宝玉的身边，这几个大丫头也非常的防范，别的外围的丫头不能随便地跑到屋里来，所以我们就看到了丫头之间的一些很微妙的斗争，然后她们就讲到难听的话，说好，刚才叫你去打水，你说你忙什么什么，原来故意要靠近宝玉。

因为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丫头被宝玉看到了，被宝玉认识了，那宝玉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少爷，那多多少少就多一点关照，那我想情有可原，我们大概都可以了解到，说一个下属希望接近那个有权利的主管，那这些宝玉房里的丫头当然也希望宝玉能够认识她们。好，所以我们就看到小红，大概也不是偶然刚好靠近宝玉，可能小红这个丫头也是有一点心机的，就是觉得自己一辈子不被宝玉认识，在这个房里做一个丫头做的没有，好像混不出个名堂，自己也觉得很难过。

所以到26回我们就看到很明显，她跟一个小丫头叫佳慧在聊天，那里面就讲到说整天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好像就是我们如果在一个机关做职员，好，老板也不赏视你，然后你自己每一年的考级好像也不好，永远也没有什么机会升迁。我想用这个心情去想小红，小红就觉得说我在这个房里，在贾宝玉的这个房里做丫头，可是永远混不出个名堂，然后永远被那些大丫头踩在脚下，她觉得有一点气闷，心里面也有很多的郁阻。

那她就跟佳慧有一点在聊天，那佳慧也有一点为她抱不平说，对啊，你看前一阵子贾宝玉不是被那个什么马道婆施了符咒，又脸上被那个贾环油灯烫伤，那受了伤，后来好了，好了以后贾母就觉得照顾宝玉的人都有功，论功行赏就赏了很多丫头，而里面竟然没有小红，所以小红就很难过，觉得说好像自己永远是一个不上台盘的人。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很有趣，红楼梦是一个出生于贵族，富贵人家的作者写的书，可是这个作者非常有趣，可能他后来晚年落难，自己也穷困了，他忽然想到其实人生在富贵荣华的时候，如何能够看多看一眼身边有一些可能卑微而没有被注意到的人。我这样讲的原因是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其实常常写到一些社会非常角落，非常边缘，非常阴暗而永远不被人家看到的一些可怜的小角色，而他对这些人其实有很大的同情，就像26回里面写到的这个丫头小红，红楼梦第26回写一个有点希望能够出头天，能够往上爬的丫头小红。

我记得文学评论家胡适之先生特别指出过，红楼梦里面小红这个角色，是作者特别刻意要去塑造的，非常好强，非常希望在主人的面前，包括在贾宝玉的面前，包括26回后面，她在王熙凤的面前努力的要表现自己，希望不会是一个永远不被看到的角色。那胡适之也认为作者这样用心写这个小红，那其实应该是有用意的。可是红楼梦我们都知道它是一本没有写完的小说，作者大概只写到 80 回，所以小红这个角色后面并没有太多的戏出现，那以胡适之的角度会认为说，好像作者原来是要刻意对这个角色多做一点用心的描述的。

我们也看到这些丫头，我们特别讲到说，贾府宝玉的房里就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丫头，那整个的贾府贾母的丫头，王夫人的丫头，每一个人底下都有几个丫头。那我们看到这种丫头的角色在红楼梦里面其实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他们的人数加起来比主人还多，那有点像我们讲的一个大企业里面的底层的员工。

那我想看红楼梦，大家都知道这些丫头大概都是9岁10岁，家里太穷被卖到外面去做丫头，所以像袭人就是签了卖身契的，一辈子要在这个贾府做丫头，那当然袭人后来不错，因为她做得很好，得到贾母的赏识，贾母又把她送给宝玉，照顾宝玉，所以她的身份慢慢就提高了，好像比较算是丫头里混的到顶峰的一个人物了。

可是像小红，我们就会感觉到老被大丫头踩在底下，也无法有机会靠近主人，好像她一辈子就了此缠身吗？因为我们的意思说，这些女孩子大概到小说描绘的时候，可能都是十六七岁，小红直接就有年龄就是17岁。一个17岁的女孩子，她已经懂事了，她也有她的情感，她要不要谈恋爱？如果她要谈恋爱，她跟谁谈恋爱？因为她们在这个大观园里根本是没有机会随便出去的。

我们就看到26回里面讲到一个贾芸，可能大家记得他前面是父亲死掉，单亲的妈妈带大，那舅舅很坏，那后来他就靠着一个朋友帮忙买了一些珍贵的冰片麝香去靠近了王熙凤，所以得到了一个到花园里去种树的机会，所以赚了一点钱。好，我们看到这个贾芸到大观园去种树，意思说有外面的男人要进来了，所以整个花园那天就命令下来，说所有的女人的什么内衣裤晒的都要收好，因为不雅观，不能让外面的男人看到，甚至要搭起很多的布帘在花园当中隔起来，那以免外面的男子看到花园里的女孩子，所以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女孩子丫头，其实是很寂寞的，也非常的孤独。

我们今天会觉得我们不管身份职业是什么，我们大概有机会自己谈恋爱交往，跟朋友认识朋友。可是大观园里像小红这样的一种几乎要得忧郁症的一个女孩子，每天躺在那边，就觉得自己的一生17岁，根本是没有希望的一种人生，那结果她有一天就掉了她的手帕，那就被这个贾芸捡到了。因为我们刚说这个贾芸是18岁的男孩子，他也正在青春期，他进来种树，那么他也看到花园里有很多丫头，可是隔着布帘也不能大剌剌地看，所以里面也大概也有很多的幻想，觉得哇这个大观园，尤其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大概都是漂亮的不得了的。

然后他就捡到了这个手帕，所以26回里面也有点在描绘这个很意外的情缘，而这个意外的情缘也让小红有一点高兴起来，也让贾芸高兴起来。就是两个青春期寂寞的男孩跟女孩，各自借着一条遗失的手帕，开始去幻想他们自己的爱情。我想我们今天男女接触的机会这么多，青春期的青年青少年们接触的机会太多，所以大概不懂什么叫做幻想。

幻想其实是一种很强烈的激情，因为得不到，所以隔着那个布帘看的时候，觉得对方特别的美。而这个小红隔着布帘在看贾芸，贾芸也是隔着布帘在看这个小红，所以他们已经眉来眼去，可是彼此都不敢讲话，那更不要说牵手这些事情，所以构成一个非常优为的，作者对于青春期传统的社会里面，青春期少年的一种情感的描述，那么也用这个手帕来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连接。

红楼梦的第26回，我们特别看到前半段主要是以贾芸跟小红在做一种串联，他们彼此面都还没有办法见到，那也没有办法讲话。可是中间靠着几个小丫头在传话，就小红说她掉了手帕，贾芸说，唉，他捡到一个，那这个小丫头坠儿就说如果你捡到，你给我，我还给她，一定要谢谢我，她一定很高兴。就贾芸说，好，那你就把这个手帕还给她吧。可是贾芸给坠儿拿去给小红的手帕，不是他捡到的那一条，比如说他可能捡到一个红色的女孩子的手帕，他交给坠儿的是他自己用的一个男人的手帕。

所以我们去看到古代因为很多的男女之间授受不清，有很多严格的礼教，结果大家反而在借这种小小的事情在眉目传情。我想现在年轻人比较不懂，因为好像不需要了，因为你喜欢一个人，你就大喇喇讲就好了。可是古代的情感有很多这种遮掩，也在这种遮掩里面，你看到红楼梦的作者其实对这种青春期的男孩女孩，我觉得有很多的同情，因为他觉得那个时代是压抑的时代，好好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可以追求他自己的梦想，去表达他的爱，那要如此的压抑。所以我想我一直觉得红楼梦是300年前非常大胆很颠覆的一个小说，因为它跟当时的主流文化其实是非常不同的。

好，我们也看到这个贾芸，后来就进到贾宝玉的房间，也描述他眼中看到贾宝玉的房间的种种的情态，因为他很希望借着跟宝玉的关系，得到更多的在贾府工作的机会，他现在种树，他已经支领了200两银子。那当然我们知道年轻人一定有野心，也希望自己将来可以得到更好的工作，那赚的钱也可以更多，所以他就一直在靠近这个贾宝玉。

那26回后半段很有趣的讲到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人物，就是薛蟠，那我想大家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了，一个四大家族的富二代，典型的不学无术，在学校里也不好好读书，每天吃喝玩乐，很粗的一个人。可是我常常跟朋友解释，薛潘人并不坏，他只是被宠坏了，就家里太有钱，然后父亲早死，所以那个有钱的妈妈用所有家族的产业在维护这个儿子，所以包括小说一开始他打死了人，妈妈都可以打点，让法院不判他罪的。那么所以这个小孩子其实我觉得他的可怜是说，如同我今天同情很多的富二代，他们没有机会教育自己，其实最应该负责是他们的家人，就他们的家人本身完全把他们宠坏了。

所以薛蟠有一天就找贾宝玉，可是他知道他找贾宝玉，贾宝玉不一定会出来，因为贾宝玉也是一个重要的少爷，所以他就骗宝玉，他命令一个人去传话说，贾政找贾宝玉。好，贾政是贾宝玉的爸爸，宝玉只要听到爸爸的名字就发抖的，他最怕的，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老爸，所以爸爸一叫，他吓死了，不知道什么事情发生，因为爸爸叫他不是骂就是打，所以他就跑出来看。唉，没有爸爸，怎么是薛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用你爸爸的名字。

我们就看到这在古代的礼教社会里其实是很糟糕的事，怎么可以伪装人家的老爸，把人家骗出来。可他就跟他说，噢，我没有恶意，我是因为五月初三我生日，我们知道薛蟠是旧历的五月初三，就双子座的一个男孩子。他很有趣，他就说别人因为要奉承他，他是一个贵公子，就送了他藕，下面书里讲说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莲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的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就今天泰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

他就讲了四种很贵重的礼物，那这个人因为不学无术，在学校从来也没有好好读书，老师也不敢管他，所以他的形容词很有趣，这么大这么大，这么长这么长，就他想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形容。那可是我还是要说他并没有坏意，他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应该跟好朋友分享，所以他就来找宝玉说，我们要不要一起来享用这个东西。

所以我们就看到26回当中其实没有太重要的大事发生，可是看到了小红这个丫头跟贾芸中间借着一条手帕着许多情感的传递，我们也看到了薛蟠去找宝玉，这种14岁16岁左右的青少年，因为家里是大贵族，富有得不得了，而每天就是想吃喝玩乐。有一段很有趣，就是我们看到宝玉跟贾芸聊天的时候，宝玉就说，你知道谁家的戏最好？今天比如说台湾哪一个有钱人家，他们的戏最好看，哪一家的菜最好吃，哪一家的花园最美？就在谈吃喝玩乐的事。

那我希望大家可以了解到，红楼梦是一个作者在家族富贵好几代以后，贫穷落难的人写的，所以他有很多的忏悔，好像总是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十几岁的时候怎么是这么吃喝玩乐，完全是一个纨绔子弟，完全是一个败家子。那可是到了晚年，我们知道他们全家连喝稀饭都喝不到，这个时候他会有很多对他青少年的回忆，而同时也觉得会不会是自己年轻时候真的荒唐度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