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回 魔法阿婆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马道婆：《红楼梦》中贾宝玉寄名的干娘，是个搞封建迷信，邪魔歪道的混帐东西，经常出入贾府各房各屋。宝玉被贾环烫伤后，她一面要贾母每日捐五斤或七斤油点海灯让宝玉免灾从而捞到一笔好处，一面又调唆赵姨娘给她钱，让她作法去暗地里算计宝玉和王熙凤，即在写有宝玉和凤姐的生辰八字的纸人上，在几处指定的位置（即中医里的“玉堂穴”，处于人体要害部位的穴位）上贴上鬼脸，导致宝玉和凤姐先是头疼，既而发疯，最后奄奄一息，幸亏后来携通灵宝玉下凡的僧人作法，才将叔嫂二人救活过来。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所以我反而有时候从心理学上会很同情这个贾环，就是大家总是拿他跟贾宝玉比，然后每次把他跟贾宝玉一比，就觉得他真不成个样子，怎么天地上有这么不同的人，长得这么丑，这么笨，然后这么得罪人的。

2、一个社会里面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阴暗里面的所有在酝酿的报复，迟早它要出很大很大的灾难，所以我觉得祥和这两个字是重要的，而祥和绝对不是只顾到自己的生活的顺畅、优渥，其实是看到所有天下人的辛苦。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在红楼梦第25回的时候，可能要带一般的朋友进入一个有点像在读哈利波特或者魔界的世界，那一般朋友大概不相信，说红楼梦不是在讲爱情吗？讲情感吗？怎么会有这种很魔幻的魔法的描述？如果你有兴趣把25回抽出来单独看一下，你就会发现这里面真的有魔法，这个魔法很有趣，我们从25回的开始来看齐。

就是我们知道贾宝玉有一个弟弟叫贾环，斜玉边的环，玉环的环，那这个弟弟长得不好看，丑丑的，然后他的妈妈赵姨娘又是一个丫头，所以他的地位很低，大家都不喜欢他，然后他每次做事情就会出事。所以有一天下课了，那贾环回到家里，那王夫人，就贾宝玉的妈妈，她当然也要照顾这个贾环，她就说贾环你去抄一点金刚咒吧。因为王夫人信佛，就觉得这个小孩子有点过动，冒冒失失的，让他用毛笔抄一点佛经的金刚咒，好像对他也有一个安定的作用。

那贾环就在那边抄那个金刚咒，那因为王夫人叫他抄这个金刚咒，贾环是很不懂事的小孩，大概十三岁左右，毛毛躁躁的，就叫这个丫头给他倒茶，说把灯举高一点，因为我看不见那个字了。就是我们这样形容吧，一个人上不了台盘，我们常说上不了台盘，就是他本身身份很低微，平常大家都不喜欢他，可一旦有时候让他做一点事的时候，他就会吆三喝四，好像忽然重要起来了。所以所有的丫头都好讨厌他，就觉得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一下要喝茶，一下要吃点心，一下说把油灯举高一点我看不见字，就弄得旁边的人都厌烦他。

所以我们觉得红楼梦里很有趣，就是贾宝玉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的小孩子，14岁，懂事听话，温柔体贴，贾环刚好相反，贾环就是那种每个人都讨厌他的。我想其实我们如果再回想一下自己在中学，大概班上一定有这两种人。我们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有一个人是人见人爱，大家就觉得好可爱，因为他懂事，他总是从别人的角度去想一些东西，体贴别人。所以我们看到贾宝玉很有趣，他回到家里，有时候他自己去倒茶的丫头说这个应该是我们做的事，他也觉得没关系，我自己倒一个茶也无所谓，所以别人都不会讨厌贾宝玉，可都讨厌贾环。

可是我常常有跟朋友提到说，大概在心理学上，其实我们知道有一个哥哥这么出色，这么优秀，长得这么漂亮，这么聪明，然后每个人都喜欢她，有时候那个弟弟在心理上是非常非常受压抑的。所以我反而有时候从心理学上会很同情这个贾环，就是大家总是拿他跟贾宝玉比，然后每次把他跟贾宝玉一比，就觉得他真不成个样子，怎么天地上有这么不同的人，长得这么丑，这么笨，然后这么得罪人的。

所以他心里面其实有恨，可是他也说不出来那个恨到底是什么，因为宝玉也没有对他不好，好等一下我们看到贾宝玉也下课也回来了，然后那个王夫人就抱着贾宝玉，摸他的头，摸他的背，然后贾宝玉很可爱，就扒着妈妈的这个脖子聊天。好，我们注意一下，那个老二的恨就出来了，就觉得王夫人这么疼宝玉，刚才宝玉没有回来，还对我不错，叫我抄金刚咒，现在宝玉一回来根本就不理我，正眼不瞧我一眼，就在跟宝玉讲话，然后所有的丫头也跑去跟宝玉在聊天，因为所有的丫头都喜欢宝玉，不喜欢贾环。

那这个时候我们就看到有一个丫头叫彩霞，这个彩霞觉得贾环有点可怜，没有人理她，所以彩霞就有一点刻意，特别对贾环好。那可是等一下我们就看到说贾宝玉躺在卧榻上，然后就说彩霞，你过来跟我聊聊天啊，你都不理我什么的。

好，这个时候贾环的恨到了顶点，因为他觉得全世界都不理他，只有一个叫彩霞的丫头还愿意照顾我，结果这个漂亮的哥哥好像又要霸占这个彩霞，所以他就恨到了顶点，就会报复他。就想宝玉刚好躺在卧榻上，就在旁边，所以他可以动手去害死宝玉，他就把那个点的烫得不得了的油灯，啪一下推倒，然后这个热油就整个扑上去，就扑到了宝玉的脸上。他其实心里面是有动机的，他的动机说这个热油可以把你的眼睛烫瞎，那么看你以后怎么漂亮，看你以后怎么聪明，看你以后怎么样得别人的爱。

所以我常常读到红楼梦这一段的时候，觉得好心痛，就是一个13岁的男孩子，心里面已经有这么多的恨。可是我特别要提到，说我相信恨是因为没有被照顾到，在这个社会的角落，没有被疼爱的，没有被安抚的，恨是容易惹祸的。我们当然可以让自己心里不要产生恨，可是我们知道一个人受了太多的委屈，受了太多的压抑，那个压抑有一天就会转变成恨，而这个恨到了顶点，他是一定会报复，也一定会做残酷的事情的。

红楼梦第25 回，我们看到贾宝玉被弟弟陷害，贾环推倒了一盏热油灯，所有的热油烫伤了宝玉的脸，还好没有伤到眼睛，所有的人开始惊叫起来啊，他的妈妈、王熙凤、丫头都赶快去处理这个事，敷药各方面的东西。可是我们就看到后来贾宝玉心非常好，他就跟别人说，不要说是弟弟碰到了油灯，当然大家不知道他是坏到造恶意要去烫伤哥哥，那就是说他也许失手烫伤了哥哥，可是宝玉连这一点都不要说，他就跟他们说，就说我自己不小心烫伤了。

我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会不会觉得宝玉跟贾环的不同，因为他知道如果说是贾环失手，即使不是故意，贾环都要受很大的责罚，那这个哥哥心地非常非常的善良慈悲，他就说是我自己失手烫伤了，所以就不会怪别人。好，当然我们知道最疼爱宝玉就是他的祖母贾母，所以贾母看他脸上烫了一大堆水泡，简直是心疼的要死，说怎么会是这样，好死不死，最近就来了一个人叫马道婆。

好，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我觉得她就是哈利波特里的人物，那这个马道婆姓马，然后她是会法术的，然后她就常常跑到贾家来，因为法术她就会赚一点钱，比如说这一天宝玉烫伤了，她就立刻在宝玉的脸上开始念咒，那旁边的人都不知道念什么东西，然后她说好，几天包管就好了。

可是我想有钱人家贾母这些贵族，大概觉得这个事情也无伤嘛，反正她念咒画符就说几天就会好了，就是至少保一个平安。然后贾母就问她说，怎么会这样无缘无故烫伤，然后这个马道婆就跟贾母说，你知道有很多东西你们看不见的，一个贵族的小孩，他的命太好，从小娇养，旁边就有很多看不见的鬼，老是要去惹他，没事绊他一脚，没事让他烫伤一下，她说这个叫做业，叫做灾，你们要想办法去除这个灾。

那贾母就问她说，这个灾怎么除呢？我们也不懂怎么除，你刚画了咒，念了符，可是要怎么除？她说很容易，那我的庙里面会帮一些有钱的人来点那个香油灯，那点这个油灯每天供在那里供神佛，就可以避开这个灾。好，我想大家已经听懂，她其实很会赚钱，就她有一个庙，然后这个庙她要收很多的香油钱，那贾母就问她说，那我要捐多少，每天要烧多少香油，那她就开始建议了。

她说南安王妃，那是位置很高的南安王妃，她的心愿很大，她每天要烧48斤的油。哇，很吓人，那个油你就知道48斤的油要多少钱？那贾母就在想说，噢，这个有点太多，可是他身份没有到南安王妃那么高。她说，噢，有一个侯爵的太太，她一天是多少斤。后来贾母就说，好吧，你列出了这么多等级，那我就决定了，以后每天帮宝玉烧5斤的香油，那每个月你就来我们家领钱。所以她知道这个马道婆多有钱，因为她就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去糊弄所有的这些贵族们。

那富贵人家其实是怕灾难的，因为你手上钱多，有权利，你怕失去，你就会不断的求神问卜。而这个马道婆也等于是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像寄生在一些贵族人家身上的寄生虫，从他们那边得很多的好处。所以我觉得这个马道婆太厉害了，她就随便念了一下符，然后她就开始每天5斤油钱，我想大家现在算算，我们把它换算成什么沙拉油或者橄榄油，大概也不会那么便宜，就是一个月一天是5斤，一个月是多少？每个月她就来贾府领这个钱，而她回到庙里是不是真的点这个灯，我们其实也不见得知道，所以我觉得这个马照婆好像也可以变成今天我们社会里的一种我觉得厉害的行业。

我相信如果大家注意社会新闻，一定也有马道婆这样的人。可是下面更精彩的是这个马道婆不止从贾母那边要大的钱，她厉害，是她连小钱都要，就是她后来就没有事，离开贾母，她就在这个贾家乱逛，就逛到那个最偏僻的比较卑微的人，丫头住的地方，就是贾环的妈妈赵姨娘住的地方。

那赵姨娘正在那边很难过，因为她儿子把宝玉烫伤了，所以她被人家骂得一塌糊涂，所以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倒霉的人，就是丫头，然后有一天被老爷，好色的老爷看上，就跟她生了一个儿子贾环，可是她永远还是一个丫头的身份，所以儿子也叫她叫姨娘，她亲生的儿子贾环也叫她姨娘，不会叫她妈妈的，所以她的身份就地位很低。

然后那天马道婆就来看她，说你在做针线，然后你有没有什么零头的布，不用的，可不可给我一点。我看到这里我就会笑出来，因为这个马道婆真的大钱也要，小钱也要，她连赵姨娘这么穷困的只有一点小零头布，她也想占一点便宜，说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件小零头布，那我回去可以补补衣服，或者给那些小道婆们用，那等一下我们就看到她跟赵姨娘发生了一段完全像哈利波特里面的魔法故事。

红楼梦第25回，一个有趣的人物，马道婆，她在红楼梦大概最主要的一段故事也就在25回当中。我们前面提到她去看了赵姨娘，看到赵姨娘在那边很可怜的做一些针线，她就问她说有没有什么零头布可以给我，那赵姨娘说好的东西哪里会到我这里面。当然点出赵姨娘是一个非常卑微，所有人都践踏她，看不起她，尤其是管家王熙凤，根本就不把赵姨娘当一个人看待的，所以赵姨娘心里也有很多很多的恨，所以我一直认为25回其实作者在写一个恨的报复，贾环恨他的哥哥要报复，赵姨娘恨管家王熙凤她也要报复。

所以她就碰到了马道婆说，你看我这些布，你喜欢你就拿去吧，反正好东西也不会到我这里，心里就很多很多的抱怨，那抱怨到最后就开始讲说，嚯，我们家这么有钱，这些钱大概都被那个，她就也不敢讲话，因为怕别人听到，比了一个手指的二。我们知道二就是琏二嫂，就是王熙凤，讲这个人太厉害了，有一天她会把我们家所有的钱财全部搬回她娘家去。

她就有一点在讲口舌是非，那马道婆很精明的人，马上也听懂了，也知道赵姨娘恨王熙凤，那她们就开始讲说，你为什么不做一点事呢？你可以算计，你也有一个儿子贾环，如果你做一点事的话，你将来也可能这个家产就是你的。好，我们看到贪婪出现，贪婪加上恨，就会变成非常非常残酷的报复。那赵姨娘说我有什么办法？你要赶快告诉我，我真的有办法吗？

因为他们就在开始算计，他们的算计是说如果有机会把贾宝玉害死，把王熙凤害死，那么贾环就是这个家族里的第一个男孩。因为贾宝玉是贾环的哥哥，如果继承家产轮不到贾环，可是如果把贾宝玉害死，把厉害的王熙凤害死，贾环就是将来这个家庭的主人，所以这个家产就是他们的，所以他们其实是很卑微，没有什么知识的人，可是他们心里面会有很多愚蠢的这种算计。

好，我们就看到马道婆还假装说，我也不懂这些东西，我哪里敢去做，弄什么魔法什么。那赵姨娘说你一定要拜托拜托帮我的忙，你帮了我的忙，有一天这个家产就是我儿子的，如果这个家产都是我儿子，你要多少我也给你多少。好，我们就看到两个卑微的人在那边讲很恐怖的一些事情，后来马道婆说好，可是我当然要有好处。

所以我们看到很恐怖的一件事，赵姨娘就写了一个500 两银子的欠据，就是我将来如果真的拥有家产，我至少要拨500两给你，我们知道500两绝不是小钱，这个赵姨娘是一点钱都没有的一个丫头，那么她竟然签了一个500两银子的，还把自己私人积蓄的一点银子什么都给了马道婆，然后马道婆就施法术了，马道婆就剪了10个青面白发的鬼。

好，我希望大家不要学这一招啊，这是红楼梦里面我小时候看的时候，我很惊吓的一个东西，就用纸剪了十个小鬼，青面白发，脸是绿的，头发是白的，然后她又剪了两个人形，上面写了年更八字，一个是王熙凤的八字，一个是贾宝玉的八字，意思是说某某人的生日，几年几月几日生都写在上面，所以这两个纸人就是王熙凤跟贾宝玉，所以她就把十个鬼用别针别在这一个两个纸人上，然后就跟赵姨娘说，你偷偷的哪一天压在他们床下就好了，好，完全像哈利波特施魔法了。

那后来我们真的看到宝玉中邪，王熙凤拿了一把钢刀，见鸡杀鸡见狗杀狗，两个人都疯狂，就是魔法施咒，最后失去了他的本性。可是这一段写得非常惊人，就是完全像一个魔幻小说一样的写法。可是让你看到赵姨娘、马道婆、贾环，社会里面所有在阴暗的角落，最卑微、最受委屈的人，我们千万不可视而不见，他们所有的压抑有一天都会变成恨，也会变成报复。

一个社会里面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阴暗里面的所有在酝酿的报复，迟早它要出很大很大的灾难，所以我觉得祥和这两个字是重要的，而祥和绝对不是只顾到自己的生活的顺畅、优渥，其实是看到所有天下人的辛苦。所以这一段后来，当然我们看到来了跛脚道士、癞头和尚，就是小说里可以解围的两个人，然后就跟宝玉的，因为宝玉家里已经在办丧事了，棺材都准备好，就是说这两个人不可能活了，因为已经多少天都没有办法进食物了。

可是忽然来了癞头和尚，跛脚道士，就取出了贾宝玉从小生下来含在口中的那块玉，然后说这个才是一个人的本性，大放光明，所以这两个人就好了，就破了马道婆的魔法。好，所以我想红楼梦的好看是因为它其实是很多很多文学书写里非常少有这么多元化，就是你会发现它也包含了哈利波特小说的部分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