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第3回 我曾见过的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甄英莲：是《红楼梦》中第一个登场的女性人物，原籍姑苏。甄士隐独女，眉心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记。四岁那年元宵看社火花灯时，因家奴霍启（“祸起”）看护不当而被拐子拐走。养大后原是卖给金陵公子冯渊（“逢冤”），中途却被薛蟠看上，为此打死冯渊抢走了她，宝钗给她起名叫香菱。起初是薛姨妈丫鬟，后为薛蟠之妾，因薛蟠外出被宝钗带进大观园（香菱学诗是著名情节），薛蟠娶亲后因为主母夏金桂所不容，被其唆使薛蟠毒打，后与薛蟠断绝关系随宝钗而去。

2、木石前盟：《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讹缘，木指黛玉前世绛珠仙草，石指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神瑛侍者以甘露之水灌溉绛珠草，使其得换人形，修成个女体，名唤绛珠仙子。为报灌溉之德，绛珠仙子情愿随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将自己一世的眼泪还他。神瑛侍者顺带着顽石下凡，绛珠仙子成为林黛玉，神瑛侍者化为贾宝玉，顽石化为贾宝玉口中的美玉。

二、金句/精华笔记

1、他看到甄士隐抱着 3 岁的女儿，这个和尚就说，舍我吧，舍我吧，把你的女儿送给我。那这个爸爸当然吓死，觉得这是疯子，赶快就把这个宝贝女儿抱得紧紧的，他说你抱那么紧有什么用？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

2、可能有一天等到父母往生，或者妻子忽然重病，忽然觉得为什么我不能对他更多照顾一点，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假做真时真亦假，因为现实里其实我们常常以假为真，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我是真正的我，会把那个不是那么最重要的我，当成了最重要的我，而忽略了那个真正的自我。

3、如果红楼梦的作者的领悟是，一切都是空的，为什么要花十年的时间，上百万字去写这么大一个小说，来回忆他生活里面所有的点点滴滴？我相信这个是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双向的矛盾，这个矛盾是说，好像人生是一个虚幻的东西，可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靠着回忆这些虚幻，变成自己好大的安慰。

4、我们有一种属于直觉的东西，并不来自于理智，或者我们生命里见到某一个人，忽然觉得好熟悉，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熟悉，而那个熟悉可能是爱，其实有时候也可能是恨，我说的纠缠是说解不开的东西。

三、全文逐字稿

希望我们一回一回的谈一点红楼梦里的片段，因为这么大的一部小说，我们其实很难完完整整的去叙述它，可是红楼梦多年来变成我自己的床头书，摆在我的枕头旁边，大概睡觉以前，我总有一个习惯，就随便翻开红楼梦，翻到哪一回哪一页都不重要，我就开始读下去，大概读半小时，读一小时。看那天累不累，如果不累就多读一点，如果累了，就丢下来就睡着了，开始在哪里，结束在哪里，大概都不重要了，因为大概它多年来在我的枕头旁边，我已经读了不知道几十次甚至上百次了。

所以这些故事本身不是最重要的，而重要的是，当我在阅读的过程当中，总是会看到作者那么不得了的一种对人生的宽容，写黛玉也好，写宝玉也好，这些人是小说里的主角，可他有时候写到一些很卑微的人，很边缘的人，可能在小说里指出来一下子就不见了的人，那也用很认真的方法去写它。

例如我就会想到小说开始的时候，我们说有一个人物叫甄士隐，这个人是一个做过官的，也不是做很大的官，在乡里当中有一点名望，也有一点家产的人。那我们当然知道这个小说借着他穿针引线，告诉我们说真实的事情已经隐藏起来了，那么这个甄士隐他到了中年，他太太姓封，封存的封。那两个人过着很简单的日子，那么甄士隐不慕名利，也不追求做官，每天就种竹子，养兰花，喝一点小酒品品茶，过很闲淡的生活，然后他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叫英莲，英雄的英，莲花的莲。

我们再一次说到红楼梦的作者，很喜欢用谐音字，英莲是应该可怜的意思。这个 3 岁的女孩子，当然是爸爸非常疼爱的掌上明珠，因为人到了中年就这么一个女儿，3岁，长得又漂亮，所以非常疼她。那有一次他就抱着这个女儿，抱着个女儿走出来，就碰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和尚。

红楼梦里面常常会出现一个跛脚的道士，或者满头都是这个长了烂疮的这种癞头和尚，那这些人很奇怪，他疯疯癫癫的，可是口里有时候会说让你吓一跳的话。他看到甄士隐抱着 3 岁的女儿，这个和尚就说，舍我吧，舍我吧，把你的女儿送给我。那这个爸爸当然吓死，觉得这是疯子，赶快就把这个宝贝女儿抱得紧紧的，他说你抱那么紧有什么用？她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

那我们如果今天有一个孩子，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我们走在街上，碰到一个游民，一个疯子忽然跟你说，把小孩给我，这小孩将来会拖累你的，让你受一辈子痛苦的。你当然觉得他是疯子，就赶快要跑掉，或者要把这个疯子赶走。所以甄士隐当时很生气，觉得怎么会这么倒霉，碰到了一个疯子。

可是没有多久，我们知道过元宵节，甄士隐就让家里的一个佣人叫霍启，说你带3岁的英莲去看看庙口的花灯吧，因为就在家旁边有一个葫芦庙，这个佣人就带着英莲出去逛花灯，可是佣人大概喝水喝多了，很想小便，那也不方便，大街上小便，就把英莲放在一个人的家里的台阶上，然后转身就去小便，等到小便完回来，英莲不见。

我们知道英莲后来就被人口贩卖的拐子拐骗了，然后三岁以后就被折磨，被毒打，让她忘掉所有她出生的最初的这个记忆，所以我们说应该可怜，英莲这个词。可是我们现在这个又想到了，刚才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跟甄士隐说，你把这个孩子给我吧，她有命无运，说她会出生在一个很有钱富贵的家庭，可她没有运，她三岁以后就会遭人生上非常痛苦的事情，而且让父母都因为这个女儿受苦拖累，累及爹娘，所以我们就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疯癫的和尚讲的是真话。

可是红楼梦里面常常讲真跟假，里面最主要的人物不是姓甄就姓贾，贾宝玉姓贾，他告诉你说假做真时真亦假。我觉得有点像我们自己，每天早上起来，我们在镜子里看自己，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其实有两个自己，一个在镜子外面的自己，一个在镜子里面看到的自己。而在现实人生当中，有时候我们也会把一个假的自己当成真的自己，例如说有时候我觉得一个朋友，把他职场的自己当成了真的自己，甚至不回家，然后对自己家人也觉得说，没有职场那么重要。

可能有一天等到父母往生，或者妻子忽然重病，忽然觉得为什么我不能对他更多照顾一点，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所谓的假做真时真亦假，因为现实里其实我们常常以假为真，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我是真正的我，会把那个不是那么最重要的我，当成了最重要的我，而忽略了那个真正的自我。

我们谈到红楼梦前面几回，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甄士隐，因为他的女儿英莲 3 岁的时候看花灯，就被人口贩子拐卖掉了，所以人生受了巨大的打击，他跟他太太就这么一个爱女，掌上明珠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所以两个人都染了重病。那祸不单行，没有多久，葫芦庙里面，因为庙里面都有人上香点蜡烛烧金纸，所以忽然发了火灾，一条街烧的光光的。

所以甄诗隐第一个失去了爱女，第二个整个家产全部被烧光。然后他就跟他太太想，乡下还有一点田产，那就到田庄里面去过一个不快乐的晚年，就没有想到几年当中，田庄里面不是旱灾就水灾，所以老百姓也过不下日子，老百姓就铤而走险，就变成了盗匪，所以他在乡下也待不住。

所以因此我们就看到甄士隐，好像让我们看到一个人忽然从人生的高处摔下来，一切东西忽然霎那之间不见了，你所有抓在手上觉得永远是你的东西，女儿、房产、田地，全部在霎那之间消失。我想红楼梦当然在讲这个东西，是说有什么我们握在手上今天不肯放的东西，永远会握着。

我想读了红楼梦以后，常常会问自己，我现在手上握着的东西，银行的存款，我所喜爱的房子、车子，有哪一样我会永远握着不放手？我想红楼梦一开始其实已经用甄士隐这个人物，做了这样的一种暗示，可是我也不希望大家在红楼梦一开始读到这些部分的时候，感觉到说作者是不是很消极，因为他看破了繁华，看破了人生以后，告诉我们一切都是空的。

如果红楼梦的作者的领悟是，一切都是空的，为什么要花十年的时间，上百万字去写这么大一个小说，来回忆他生活里面所有的点点滴滴？我相信这个是假做真时真亦假的双向的矛盾，这个矛盾是说，好像人生是一个虚幻的东西，可是也许有一天我们会靠着回忆这些虚幻，变成自己好大的安慰。

我们都记得这个小说一开始在讲天上的一块石头，没事做就跑去看到一株草，草快要枯死，所以他老是拿灵河里的水去浇灌这个草，这个草就越长越茂盛，越长越好。最后这个石头也忘了这株草，就转化成一个男孩，就投胎到人间，就是贾宝玉。那这一株草觉得，他给我这么多的水，我没有办法还报，所以他现在到人间去做男孩子，那我也去下凡为人，她就变成了林黛玉，所以她一天到晚哭，她要用一生的眼泪还给这个男孩子，因为她得到的水太多，她必须把眼泪还他，她才能够安心。

所以这两个从石头跟草转化而来的贾宝玉跟林黛玉，在小说的第三回见面，见面的原因是因为林黛玉本来在苏州这边，他的父亲叫林如海，那林如海也是一个做官的人，他娶的就是贾宝玉的姑妈，这个贾宝玉的姑妈就是贾敏，敏捷的敏这个字。所以我们就看到林黛玉的母亲是贾家的人，从贾家嫁过来的，可她母亲后来生病死掉了。那林黛玉不满 10 岁，是一个小女孩，她爸爸正在做官忙于公务，就跟她说，我没有办法照顾你，因为我也不想续弦，所以你没有母亲照顾是不好的，所以就托人说把她这个小孩带到母亲的娘家去，托外祖母来带，就是贾母就是林黛玉妈妈的母亲，贾母来带，所以林黛玉就坐船走了很长一段路，就到了外祖母家。

所以第三回整个在描述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进到贾家荣国府的时候，看到的那种富丽堂皇。因为她自己的父亲林如海虽然也做官，可是不是那么大的官，不是那种好几代富贵的官，所以她也有一点被吓住，说这个外祖母家是这么富丽堂皇的。

那从进大门开始，一进一进的进去，雕梁画栋，那种漂亮，而且所有的那种仆人佣人，沿路随护一道，她坐了船下了轿子，然后轿子还要再换更小的轿子，原来抬轿子是男生，后来男生又换了女生，因为她要笑下轿的时候不能被男人看到，全部在写非常漂亮的细节，然后最后进到了外祖母的房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母哭着抱着她，叫她心肝。

因为这个老祖母女儿远嫁了，远嫁以后再也没有见到女儿，结果女儿死掉了，所以把所有的爱都放在这个外孙女的身上，所以非常非常的疼爱林黛玉，然后林黛玉在那一天，见到了她前世因果的那一块石头，贾宝玉。

红楼梦里的第三回，是借着林黛玉一个不满 10 岁的女孩子，因为母亲死掉了，所以她要去很远的地方投靠外祖母。所以作者非常聪明地借着一个小女孩的眼睛，去叙述所有荣国府的繁华。如果我们是住在荣国府里的人，如果我们是在荣国府里长大的人，从小在豪宅里长大，他不觉得豪宅是豪宅。我说作者的聪明是他借着一个外地来的一个小女孩的眼睛，看到的雕梁画栋，细细地读所有的匾额对联，看到每一个佣人身上穿的衣服上的绣花，他开始叙述了所谓的繁华。

这个叫做林黛玉的小女孩，非常冷静客观地在观察所有的荣国府的细节，所以这一段写得非常非常的精彩，我们甚至也可以了解到 300 年前，一个所谓富贵人家他的摆设，他所有的这种装潢是多么讲究，到什么样的程度。里面对丝织品，对于建筑物木雕，对于家具，对于喝茶的茶具，所有这些细节的描述，几乎重现了一个300年前贵族的生活。

所以今天我们有时候很难去忍受，看连续剧或者电影的红楼梦，因为其实是很难拍出来，我们大概没有这样的道具可以做到惟妙惟肖，可以再现林黛玉这个小女孩看到的当年这个富贵的场景。可是我也不希望一般的朋友误会，说第三回就是在讲富贵人家的摆饰如何奢侈繁华吗？我想不是，其实他是借着一个小女孩依靠外祖母，一屋子都是人，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家族里的族长就是贾母，一个老太太，最有权威的老太太，那她最爱的人就是这个外甥女林黛玉。所以的人在旁边都为了要巴结这个老祖母，都在讲林黛玉多么聪明，多么漂亮，多么知书达理，就赞美这个小女孩。

所以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场面里面，有一个小男孩进来了，就是贾宝玉，贾宝玉进来，看了大家一眼他就走了，我觉得那段写的真是惊人，就是他并没有一开始就盯着这个小女孩看，他就走了，因为他要去换衣服，因为刚才他是一个贵族的小男孩，已经十一二岁，他就去见客人，所以他穿的是正式服装，过一会他又进来了，他换了休闲服装。

红楼梦里面很喜欢换衣服，因为他们是贵族家庭，他就换了比较轻松的衣服进来，然后别人就跟他讲说，你还没有见远地来的客人，你就换了衣服，然后他就看到林黛玉了。我们知道他看到这个女孩子是前世的石头，看到了那一株草，他看了很久，他讲了一句话，他说噢，这个妹妹我见过的。一屋子人都哄堂大笑，大家说你乱说，胡说，这个小孩子就是满口胡言的小孩子。所以你们两个从小生了以后就长在不同的地方，相隔数百里，怎么可能见过面？可是宝玉好像心里很笃定，说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然后作者又从林黛玉的角度看这个男孩，说好奇怪，我不敢讲，可是怎么这个人觉得这么面熟？我们知道，如果真的有前世因果石头认出了，那是他所关心的那一株草，草也认出了，那是曾经爱过他的石头，可是转世为人，他们的身体外在的形状改变了，可是内在有一个什么东西让他们认出了彼此。

在这么热闹的所有的人当中，他们才是亲人，因为他们有前世的因果，所以有时候觉得我们走到某一个城市，忽然觉得好奇怪，我要转到下一个右转的街角，我几乎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好像那个街角的摊贩，谁在摆摊我都知道，我转过去看到真的发现那个摊贩时，我心里大吃一惊。

我相信今天心理学一直解不开的一个谜是，我们有一种属于直觉的东西，并不来自于理智，或者我们生命里见到某一个人，忽然觉得好熟悉，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熟悉，而那个熟悉可能是爱，其实有时候也可能是恨，我说的纠缠是说解不开的东西。

那红楼梦其实在讲这样的人跟人的关系，就是这个贾宝玉跟林黛玉之后发生了各种纠缠的关系，各种解不开的爱跟恨，因为在第三回他们已经认出说，这个人是有因果的，或者说我们此世来人间为人，其实是要去跟某一个人相认的。

跟某一个人相认，我想这样的一个情感是非常东方的哲学，它并不完全神秘，它甚至是我们身体里面非常奇特的一种记忆，好像记忆已经不属于大脑，而属于我们心灵的部分，或者我们生命最底层的某一种基因。所以我想这些都是我自己觉得红楼梦动人的部分，我也觉得即使到了 21 世纪，今天的青少年读到这些部分，你隐约觉得你读国中的第一天，班上的那个人觉得那么熟悉，它真的就是宝玉跟黛玉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