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第4回 冯渊与薛蟠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冯渊：《红楼梦》中人物，谐音“逢冤”，意指他逢受冤屈。金陵省一个小乡绅之子，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度日。冯渊人品风流，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但看到被拐子拐卖的甄英莲后，一改素日作风，执意要从拐子手中买下英莲，并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女子，并且定下吉日过门。未曾料到拐子又将英莲偷卖与原系金陵一霸的薛家子弟薛蟠，两方争执起来，他竟被薛家主仆活活殴死。

2、薛蟠：《红楼梦》中人物，薛姨妈之子，薛宝钗之兄，是一个纨绔的世家公子，金陵城中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人称“金陵一霸”，外号“呆霸王”。他出身于金陵省四大家族中的薛家，乃紫薇舍人薛公后裔，家世富贵，虽倚仗祖父之威名在户部挂虚名，领着内帑皇粮，但因幼年丧父，寡母又纵容溺爱，只知挥金如土，不学无术，终日唯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他倚财仗势，强买香菱为婢，后经其母薛姨妈同意纳为妾，喝令手下豪奴打死冯渊；在赖大家的酒席上，碰到柳湘莲，又动了勾引之意，被柳湘莲骗到北门外的苇子坑打了个半死。

二、金句/精华笔记

1、事实上红楼梦里面讲的青少年，全是跟我们今天青少年非常非常类似的生活。那所以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就是这本书如果能够用另外一个角度讲给青少年听，也许大家可以在这领悟不同的时代，可是一个好的文学，会真实地写出一个时代里面青少年的生活里面的全部。

2、薛蟠自始至终根本不觉得他打死人，是一件这么严重的事，这个时候我们就开始知道，红楼梦有多么重要的现代的文学意义，因为如果这样的事情在今天我们生活的社会还在发生，我们就知道我们不应该怪薛蟠，其实应该怪罪的是谁在宠爱他，他的父母在哪里，他的家人怎么样包庇他，怎么样用权势买通所有的贪官污吏，而造成这个孩子的堕落。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一回一回的来谈一下红楼梦这个大小说，也特别希望不管是读过的或者是没有读过红楼梦的朋友，可以有兴趣重新拿起这本书，偶然翻一翻。那我们曾经讲过这本书虽然这么厚，一本120回的大小说，可事实上每一回都有它独立的篇章的意义。像我们今天如果谈第四回，第四回里面他讲到一个有趣的一个人物，姓冯，二马冯，渊是深渊的渊，冯渊。

冯渊是一个红楼梦里面大概从来没有被提过的人物，因为如果你把手头上红楼梦翻开到第四回，你会发现冯渊出现大概只有半页不到就死掉了，就他出场以后半页就死掉。所以这样一个人物在这么大的小说里，比起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些主角，一般人当然就觉得他简直是路人，讲就是一完全不重要的角色。可是我自己很喜欢红楼梦的原因是我觉得这个作者好特别，因为他有点像一个导演，就是即使是路人甲，在他的影片当中他都让你印象深刻，好像他不会特别觉得主角才重要。

他对冯渊这样的一个人的描述，我下面会叙述一下，就是我常常会想到这个人物，他讲到冯渊是一个 18 岁左右的男孩子，那家里过去做过小小的官，可是爸爸妈妈很早就死了，那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留下了蛮多的田产给这个小孩。所以这个小孩长大的过程里，虽然父母不在，可是有蛮大的家产，所以就挥霍奢侈，吃喝玩乐。

我觉得有点像我们讲到的这种官二代，所以他自己从来也不工作，也不好好读书，可是他也不缺钱用，所以这个小说里特别讲说他有一个癖好，就是酷好男色不近女色，就是他不喜欢女孩子，他老是跟这些男生混在一起。那我想跟我们今天讲的酷儿同志大概是非常类似的一个个性。

红楼梦在300年前的小说，可是他对于这种青少年的性倾向各方面，其实描写得非常真实，最有趣的就是小说里面讲到，冯渊跟这些男孩子玩的一塌糊涂，不晓得搞轰趴什么，大概都来，有一天忽然他就碰到了一个女孩子，这个女孩子我们前面提过，就叫做英莲。

我想有些朋友还记得我们讲过有一个人物叫甄士隐，甄士隐的这个女儿，小的时候因为看花灯就走失了，其实她是被人口贩子拐卖了，那人口贩子就把这个女孩子养大，那又打又骂又折磨，可是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这女孩长得很漂亮，他们就把带到外乡去卖给别人，因为可以卖的好价钱，这就是古代的人口贩卖的这种集团，我想说不定今天也都还有这样的事情在发生。

那这个英莲，这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然后她在转卖的过程，人口贩子就到处推销，就推销给冯渊。那最奇特的是，冯渊平常根本不爱女孩子，都是跟男孩子混在一起，可是他忽然爱上了英莲，他忽然觉得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女孩子。

所以我觉得这一点很有趣，就让你感觉到红楼梦的作者不觉得这些青少年他的性倾向是不会改变的，好像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以前都爱男生，忽然他这下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他就决定要去英莲那花大笔的钱买来，然后跟她结婚，而且发誓就当很多朋友说，从此以后他就爱英莲一个。那亲戚朋友大概也很高兴，觉得这个好像有一点胡作非为的冯渊，怎么忽然要跟英莲好好过日子，大家也都在庆幸。

那么这个小说写到这个冯渊，忽然好像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就是人口贩子其实很坏，他们把英莲卖给了冯渊，就拿了一笔钱，那冯渊也认为这是他明媒正娶，所以不能草率，所以他就说今天不是好日子，那三天以后才是黄道吉日，那么三天以后就过门。就没有想到，就在这三天当中，这个人口贩子又把英莲带去给另外一个豪门，就是薛家里面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就薛蟠。

那薛蟠大概十五六岁的一个男孩子，他就给薛蟠看，就薛蟠也爱的要死，觉得哇，英莲好美，就又给人口贩子一笔钱，所以人口贩子就两边都拿了钱就跑了，就逃掉了。那三天以后，冯渊当然觉得他付过钱了，他要来把英莲带回去娶妻了，那薛蟠当然不答应，就觉得说，我也付了钱呐，那我怎么知道这个人口贩子之前也收过你的钱？那薛蟠是一个豪门的男孩子，等一下我们会讲一下他的身世，他是当时四大家族里面的首富，从小被宠爱到无法无天，就喝令他的仆人一阵乱打，就把冯渊给打死了，所以我特别要提到说，冯渊一出场大概不到半页他就死了。

可是我想这个小说这样的一个短短的描述的人物，为什么让你印象深刻？我相信这是我们觉得红楼梦有趣的地方，那我们特别要对这个人物的出场，以及从此以后的消失再继续做一点追踪。红楼梦第四回里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冯渊，一个 18岁的一个男孩子。那通过人口贩子就下了定金买了一个女孩子，英莲，那准备改变他的形象，就是从此不再跟男生混在一起，而要娶一个女孩子为妻，那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又被转卖给薛蟠，比冯渊小一点的一个豪门的男孩子，所以两个人就冲突起来，那薛蟠家里很多的奴仆就把冯渊给打死了。

我想我对冯渊的印象其实是说红楼梦一直认为，书里的这些青少年都是天上跟那一个有来历的石头一样，到人间来经历一些他们的因果的。那如果是如此，那么冯渊跟英莲的因果好像非常的短，决定要结婚了，还没有过门，在三天里面他就被打死了。可是作者常常会让觉得，人生你跟另外一个人有缘，这个缘分深或浅，长或短，都叫做缘分。

所以我想是在这样的角度里，红楼梦这个作者对于主角在一起很久的缘分，跟冯渊跟英莲可能短到还没有做成夫妻，就一两天的这个缘分他都很认真的去写，那有点像让你觉得我们在一个城市里做劫运，忽然碰到一个人擦肩而过，可能觉得面熟点个头，一句话都没有交谈。可是对作者来讲，红楼梦的作者认为这就是缘分，他也觉得人应该珍惜每一个阶段的这种缘分。

所以我们当然知道英莲后来被转卖给薛蟠，然后薛蟠为了英莲把冯渊给打死，等于把别人未婚夫打死，把这个女孩硬抢过来。所以你读到这里，你就觉得那薛蟠一定很爱英莲，那既然得到手，而且把人家打死了，那应该从此以后就好好的爱英莲。可是我们知道薛蟠是四大家族的首富，薛宝钗的哥哥，就薛家的独生子，他爸爸很早去世，可是他们家是做什么？他们家是做皇商，就是替皇帝做采买的，你可以知道这种家族是多么有权势，多么有钱。

那么我们小时候读下去，知道说他们到了京城里面一条街的什么当铺都是他们家开的，所以这个小孩子从小被妈妈宠爱到无法无天。所以其实他好像也不是爱英莲，而是他从小有一个习惯，他看到一个玩具喜欢他就要，那不行把别人打死，他就要这个东西。可要到以后他也忘了，我们知道惹出了人命官司，后来告到官府去，可他家族里面财大势大，自然有人替他包庇他，连法庭都不去的，他也忘了这回事，继续去玩他的。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面没有一个官二代富二代，比薛蟠这个人物写得更真实，所以现在常常翻开报纸，看到某一个富二代官二代如何，在网上什么玉照流传什么，我觉得其实都比不上薛蟠，薛蟠的那种玩，性游戏在他的青少年时代玩到简直是无法想象。那打死冯渊，把英莲抢来，只是他小小的事件之一，小小的事件之一。后来他就跟他母亲，跟他这个薛宝钗姐妹就到了京城，他就住在贾家，就贾宝玉家，那因为贾家的贾宝玉的妈妈王夫人，跟薛蟠的妈妈是亲姐妹，都是九省统制王子腾的姐妹，所以又是四大家族，另外一个家族就是王家。

所以薛家、王家、贾家这三个家族，其实是联姻的某一种关系，所以薛蟠十五六岁住到这样的家里，然后他就认识了一批跟他同年龄，全部是官二代、富二代的这些男孩子，那玩的更是不亦乐乎。他们有一个学堂，就是这些，等于是贵族学校，所以有这些家族里面的男孩子，九岁到十七八岁都在这个学堂里读书。可是我们知道，薛蟠当然不爱读书的，他就是假借着读书的名义在那边，简直玩的不亦乐乎。

我们看到薛蟠会打死别人的未婚夫，抢英莲来做他的妾，那他应该是很爱女性的，可是你忽然发现，作者写了他在学堂里面，他有同性的爱人金荣，好的不得了。然后另外更有趣的是，因为他有钱，他就包养了两个长得很清秀的小男孩，大概才十岁十一岁，一个叫香怜，一个叫玉爱。

当大家如果读红楼梦读到这些部分的时候，你会吓了一大跳，就是说300年前的一个小说，作者其实好像写出了我们今天，许许多多青少年的不为人知的性爱世界。所以有时候我一直觉得很可惜，因为这本书可能被定义为古典文学，青少年对它都敬谢不敏。

我很少碰到十一二岁的孩子今天会喜欢红楼梦这样的一本书，觉得那是跟他们没有关系，可事实上红楼梦里面讲的青少年，全是跟我们今天青少年非常非常类似的生活。那所以我一直觉得很遗憾，就是这本书如果能够用另外一个角度讲给青少年听，也许大家可以在这领悟不同的时代，可是一个好的文学，会真实地写出一个时代里面青少年的生活里面的全部。

第四回里面一个人物，冯渊被打死了，那读者当然也会好奇，说一个男孩子 18 岁，忽然无缘无故被人家打死，难道官府不管吗？难道没有王法吗？当然有，所以我们就看到冯家虽然父母双亡，可是还有家人，所以他们也就告到官府去，那审理这个案子的人就叫做贾雨村。我们前面有提过，红楼梦有两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一个叫做甄士隐，一个叫做贾雨村。

那么甄士隐是一个原来有钱，后来女儿走丢了，家里失火，就慢慢没落，以后看破红尘就跟僧道出家去的一个人物。可贾雨村刚好相反，贾雨村本来是一个落魄穷得不得了的文人，他借住在庙里面，葫芦庙里面，那因为穷到连路费都没有，所以没有办法到京城去考试。那这件事被甄士隐知道，那甄士隐是一个好人，那家里经济条件也可以，所以他就送了贾雨村50两银子做路费，还给了他两件冬天的衣服，就鼓励他到京城去考试。结果贾雨村一考就考中了，考中以后就做了官。

那么做了官以后，我们知道读书人刚做官大概都正义凛然，审判案子的时候都非常秉公处理，可是你做官秉公处理，你就无缘无故，最后就会被解职了。为什么解职？贾雨村自己也搞不清楚，其实因为他得罪很多的豪门。

我们刚刚提到说薛家、贾家、王家，还有一个历史的史家，是红楼梦里的四大家族，这四大家族是彼此联姻的。所以有一天贾雨村重新又出来赴职做了官，刚好就审到薛蟠打死冯渊的案子，他正要下令说薛蟠，这个家伙今天竟然还不到现场，这个是一个凶手，无缘无故把人家打死，他就命令说捉拿薛蟠，要判他的死罪。旁边就有一个人跟他摇摇手，那他就觉得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跟他摇摇手？他就退堂，就到里面去，那个人就说，外面讲话不方便。

那个人就跟他说，老爷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上次已经被解职了，就是因为得罪了豪门，你知道薛蟠是谁？他们是四大家族的首富，你知道他妈妈就是王子腾的这个姐妹，那你知道你现在做官是靠着贾宝玉的爸爸贾政，帮你写了推荐信，那他们跟贾家也是亲戚关系，你如果把这个薛蟠要捉拿来，你官也不要做了，所以就送给他一个东西，叫做护官服，说你要做官做的好，你要有一个护身符，就是这四大家族的名单，他就把四大家族的名单给了贾雨村。所以贾雨村后来做官做得一帆风顺，就是他从此以后审理案子不是秉公处理。先问说这个当事人有没有什么做官的背景，如果有，他绝对不敢碰。

我想这个好像在讲300年前的故事，可是又好像在讲我们今天的故事，你就会感觉到，为什么我们觉得红楼梦是一个好的文学，因为它永远在讲非常真实的人生的近况，所以我们特别提到说薛蟠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十五六岁打死了人，自己逍遥法外，他连法庭也不去，他也不把这些官看在眼里，因为他家里所有的亲戚都比这些官做的更大，那么因此你就开始觉得薛蟠很坏吗？还是一个男孩子从小长大的过程里，他要什么家里就给他什么，他可以到最后说，我因为要一个女孩子，我就把这个人的未婚夫打死硬抢过来，因为他从小得到玩具都是这样得到的。

所以我的意思说这是一个好的文学，这个作者不认为人有绝对的好跟不好，而是在成长的过程里，他如何被教养，如果没有人教导他怎么样做人处事的节制，对自己欲望的收敛，他到最后就自然而然会变成这样的一个角色。

所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面薛蟠是我很关心的一个人物，十五六岁，你可以看到后来在学堂里争风吃醋，包养这些小学弟，简直为非作歹，什么事都做，然后跑到那种妓院嫖妓，唱的那种最粗俗的歌，什么他都来的。可是你再想一下，他从小长大如此受宠爱，他任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他的家族都在保护他，所以他没有机会反省，也没有机会检讨，检查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样的事。

包括这一次打死了冯渊，这样的一个人命官司，他都可以不到法庭去受审，因为有人自然替他处理这些事情，不管是花钱贿赂，或者是用权势去掩盖这个事情。所以我的意思说，薛蟠自始至终根本不觉得他打死人，是一件这么严重的事，这个时候我们就开始知道，红楼梦有多么重要的现代的文学意义，因为如果这样的事情在今天我们生活的社会还在发生，我们就知道我们不应该怪薛蟠，其实应该怪罪的是谁在宠爱他，他的父母在哪里，他的家人怎么样包庇他，怎么样用权势买通所有的贪官污吏，而造成这个孩子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