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第2回 石头下凡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抓周：抓周是中国传统风俗，起源于中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种小孩周岁时的预卜婴儿前途的习俗。新生儿周岁时，将各种物品摆放于小孩面前，任其抓取，传统上常用物品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书籍等。现在也有些会放鼠标、牙刷等现代物品，也有些会以图像卡片代替实物让婴儿抓取。

二、金句/精华笔记

1、他准备好书包，穿了制服，站在门口跟他爸爸说，我今天要去读书了。他爸就说，你？你也读书？你不要站脏了我这个地，你不要把我家里的地都站脏了，你不要靠脏了我这个门。

2、如果用现代的角度看红楼梦，我一直期望红楼梦其实有很大的提醒，是说父母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去限制孩子未来的发展吗？

3、文学其实用非常温和含蓄的方法，看起来不是革命，可是我相信它在进行一个社会里面的心灵革命，让一代一代能够做更深的反省。

4、人世间所有的红尘繁华都看破了，他觉得最后一个要磕头的，还是那个给了他肉身的父亲，所以他就跪在地上，远远地对着父亲没有讲话，就磕了三个头，飘然而去。我相信这是我们所说的文学，文学里面有很多的宽容，很多的原谅，即使这个作者可能一辈子跟他对抗最厉害的就是那个父权的压力，他觉得永远活不出自己，在父亲面前永远抬不头的就这个父亲。可是小说写完以后，最后的结尾，他是要跟父亲磕三个头的。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是许多朋友喜欢的一部书，这部书很大步头，所以对于年轻的朋友，青少年的朋友，可能看到这么厚一本书上百万字，一下就被吓住了。我想现在我们的时代在21世纪，其实年轻人对于图像，从动画，从漫画，我想接触图像的机会真的比较多，那么对于长篇的文字其实是有一种沉重感，所以有时候想有机会借助于广播听觉重新讲一次红楼梦，是不是可以把这一部重要的文学经典，在年轻人的身上重新让他们喜欢。

我一直觉得有时候跟年轻的学生们一起读，他们喜欢读的看的，什么海贼王这种漫画，那我也跟他们说，其实红楼梦非常有趣，它的情节的丰富，它的幻想力，其实是另外一个时代的海贼王。那问题是因为我们可能年轻一代对于文字不熟悉了，所以我想用听觉、用广播的方法重讲这些故事，不一定要按照他原有的文学的章法，而是把里面好玩的一些片段，拿出来重新再谈一谈，那么希望能够引起一些朋友，特别是年轻朋友重新去读红楼梦的兴趣。

那我对读红楼梦的这种建议，也并不是说从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一直到八十回、一百二十回这样去读下去，因为我知道好多年轻朋友读了第一回、第二回以后，就觉哇后面还有这么多没有读，他就没有兴趣了。红楼梦我一直觉得，它其实是很多的短篇组成的一个长篇，那意思是说第一回可能是一个短篇，所以你不看后面第二回，第一回也可以独自的成立。

像我们上次讲到的一个神话的故事，一个石头爱上了一株草，那不断的去为它浇灌甘露水，那么最后这个草就觉得，一定要把一生的眼泪去还给这个石头，变成的男孩子。我想它就是一个独立的短篇，那它跟后面可以相连接，其实也可以不相连接。所以章回小说很大的特征有点像我们现在看的，比如说日本的一个什么单元剧，单元可以看，可是连在一起它也可以构成一个长篇的结构。所以我觉得，我们在广播当中有点希望把它打散了，像很多很多小小的短短的故事，来做一些阐述。

比如说在红楼梦的第二回里面，我自己一直很感兴趣的一个故事是，有一个叫荣国府的贵族家庭，那光荣的荣，国家的国。荣国府它是一个公爵的府邸，就是最早一代叫荣国公，那么曾经帮助皇帝打下江山，那么也救过皇帝，所以当然我们知道这个荣国公是后来地位很高，奉为公爵，然后他们就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都是世袭的这个富贵的家庭，那我们就看到说大概到了第四代、第五代，小孩越来越不像样子，就是我们讲的官二代、富二代。

其实红楼梦其实是在讲这个东西，就是做官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富有到第二代、第三代，小孩常常因为失于教养，所以就会为非作歹，因为家里保护的太好。所以我们就看到红楼梦里面，前面提到说天上有一块石头，他因为经过自己的修炼，最后就修成了一个男身，变成了一个男孩的身体，他就决定下凡，到人间来经历繁华，最后他就托生为人，就进入荣国公贾家，变成了贾宝玉。

那贾宝玉是书里面的一个主角，那这个小孩在小说当中，大概大部分的时间是青少年，就是十三岁、十四岁。可小说第二回里头，他诞生下来才一岁，只有一岁，然后他有一个哥哥叫贾珠，珍珠的珠，那结婚以后生了一个孩子就死掉了。所以爸爸得到第二个男孩就是贾宝玉以后，就宠爱的不得了，然后把家族好几代的富贵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贾宝玉身上。

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说，贾宝玉很可怜，就是几代的富贵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孩，希望这个小孩将来读书、考试、做官、继承家业。所以古代有一个习惯是，小孩一岁的时候他们过生日，他们会有一个习惯叫抓周，就周岁的周。我知道台湾现在还有人有这一类习惯，抓周就是在桌上摆了一大堆的东西，里面有书，有官印，有算盘。那小孩如果抓了算盘，父母大概觉得他将来大概适合做生意，应该读经济系。如果他手上去抓了一些什么尺什么，可能他将来要去搞建筑，就做建筑师。

我们觉得那是最恐怖的一个画面，因为小时候我看到这一段，贾宝玉一岁的一个男孩，一个婴儿就在桌上爬来爬去，他没有抓他爸爸希望他抓的书、官印、算盘、金元宝，他都没有抓，他一手就抓了好多女人拿来化妆用的脂粉，还有头上戴的钗环。我们知道这个结局，就爸爸大怒，就认为这个男孩子将来长大是酒色之徒，就是亲近女人的一个小孩。

那我觉得我常常跟朋友说，这是我读过最恐怖的一个画面，因为一个小孩才一岁，他的命运就要因此决定了。我们如果一岁的时候，家里摆了一大堆东西，摆在桌上要你去抓，我想也就是偶然信手，随便抓的东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华人的家庭竟然会用这个来断定这个孩子的一生。

所以我记得我十几岁读到这一段，我就觉得好害怕，我就问我妈妈说，我小时候一岁有没有抓过周。我妈说有，她就不讲什么话，我就心里吓死了，我想我到底抓了什么东西，那我就问我妈妈说我抓了什么，然后还没理我，又跑去做菜去了。我到现在已经没有机会问我到底一岁抓了什么东西，可是我常常会想，如果今天华人社会还有这样的习俗，我相信是一个对孩子的很大的压迫吧。

我说的压迫是说，小说里的贾宝玉因为一岁抓到了女人化妆用的脂粉钗环，从此他爸爸就不喜欢他。我们看到小说里他的爸爸叫贾政，政治的政，这个贾政每次看到宝玉就是骂他的，宝玉有一天要去读书了，要入学读书，爸爸应该是很高兴的事，他准备好书包，穿了制服，站在门口跟他爸爸说，我今天要去读书了。他爸就说，你？你也读书？你不要站脏了我这个地，你不要把我家里的地都站脏了，你不要靠脏了我这个门。

那我想一个父亲会对儿子讲这样的话，大概已经有了很深很深的偏见，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个宝玉不成才，不走为他安排好的读书做官这条路。那偏偏这个宝玉这个小孩长到十几岁以后，果然不出他父亲所料，他不喜欢跟男人在一起，他老是跟姐姐妹妹混在一起，常常要偷吃那个姐姐妹妹用来擦脸跟擦口红的胭脂。

胭脂很甜，有一种甜香，是用植物性的东西提炼出来，他就很喜欢吃。那每次被他父亲看到都要痛打一顿，那所以他父亲对这个孩子，这个男孩的偏见就从此造成了，那这个孩子也一直在他父亲面前非常自卑，觉得一无是处，怎么他讲话也错，站也错，什么都是错的。

所以我常常跟朋友讲说，如果用现代的角度看红楼梦，我一直期望红楼梦其实有很大的提醒，是说父母一定要用这样的方法，去限制孩子未来的发展吗？那我想今天如果我们还有抓周的习惯，我相信桌子上放的东西一定很多，大概不止古代的书籍、官印、算盘、金元宝，大概还有什么iPhone，什么都会放在桌上。

那这个小孩抓什么东西，我们要怎么判断他的未来？我觉得可以宽容一点。比如说我常常为宝玉讲话，说如果在今天，他是我们看到的一个一岁的孩子，抓了脂粉钗环，我在想他有没有可能将来变成一个很有名的彩妆大师，替所有的明星化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所以我的意思说红楼梦是了不起的一本小说，其实它里面非常含蓄的隐喻了过去的父权社会里面，对孩子的一个莫须有的一种偏见跟压力。我相信这样的一个偏见跟压力，会不会还存在于我们今天深受儒家影响的一个华人社会？父亲总是希望孩子，特别是男孩子，就是读书考试做官，可是今天我们以21世纪 2012 年来看台湾，做官会是快乐的事吗？我相信也许贾宝玉做一个彩妆大师，也许他会更快乐一点。那么也看到了说这个孩子，他其实有很多他自己生命里面的可能性，而不应该在一个父权的框框当中，完全被压制了。

所以我觉得好的文学，其实不只是他在描述 300 年前的社会，他可能到今天还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也许是因为读了红楼梦，十几岁读了红楼梦，等到 20 岁我要选择大学的科系的时候，父亲一定要我去读企管或经济，认为那是一条好的路。可是我当时就想，我大概会在哲学、文学或戏剧里面做一个选择，那这个时候红楼梦会变成我很大的支持的力量，就是因为贾宝玉这个青少年，曾经受过他父亲的父权的打击，可是我想我已经到了当时 20 世纪了，那我是不是能够改变这样一个父权的压力。

所以我想这是真正文学的功能，就是文学其实用非常温和含蓄的方法，看起来不是革命，可是我相信它在进行一个社会里面的心灵革命，让一代一代能够做更深的反省。所以贾宝玉的的确确是这个小说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因为他在讲他的青少年，他在讲青少年时代跟他父亲威权的对抗，我相信跟今天的很多青少年有非常类似的个性。

他长大以后不喜欢跟男人在一起，他说男人是泥土做的，浊臭逼人，脏脏的，满身都是臭味。他说女孩子是水做的，他看到女孩子就觉得清爽，那这句话常常被很多人引用，就贾宝玉喜欢亲近女性，不喜欢跟这些男人在一起。可是我有一个注解，他讲的男人，其实是他父亲那一类做官的男人，就是他每天在讲权谋，讲怎么样巴结攀附，可以做更大的官，怎么贪污这些事情。

所以其实我觉得红楼梦如果你细读几遍，你会发现宝玉不见得不喜欢所有的男性，他只是讨厌把生命浪费在政治的污染里面的，这些濯臭逼人的男性。很多朋友在读红楼梦一开始的时候，会不太容易进入这本大书，我想最主要是因为小说里面人物太多了，有时候大家会在书的前面，附一个贾宝玉他们家族贾家的人物的一个图表，你看那个图表你就吓坏了，你就不想看这本小说，因为里面上上下下三四百人，你都觉得你根本搞不清楚谁跟谁的这个关系，可是我想真的不要被红楼梦前面的这样的东西吓住。

其实红楼梦一开始有两个非常有趣的人物，就是甄士隐跟贾雨村，这两个人我称他为穿针引线的人，就是我们如果要缝衣服，我们要穿一根针，然后把线穿进去，那么为什么我说甄士隐是穿针引线的人。大家注意一下，红楼梦的作者很喜欢用谐音的同音字，甄士隐，这个甄是一个姓氏，可是他同时也在隐喻真假的真。

所以甄士隐，我现在用听觉广播的方法念出来，可能有些朋友没有看过红楼梦，不知道是哪三个字，可是作者其实恰恰好是用同音的谐音字来告诉我们，说他把真的事情隐藏起来了，因为我们知道红楼梦跟作者的家世可能有很大的关系，非常大的关系，所以在某一个部分，一个好的作家通常是在写自己家族的自传，可是写着写着他又感觉到，很多真事不值得或者不应该随便的张扬。

我们在跟别人叙述我们的父母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有一点隐藏，因为毕竟是自己的父母，因为他已经无法完全客观了，因为我们有情感。我相信一个丈夫叙述妻子的故事，妻子叙述丈夫的故事，儿女叙述父母的故事，都是如此。所以甄士隐这个人物其实是作者非常有意安排来告诉大家说，我已经把真的事情隐藏起来了，所以我现在常常看到很多人在挖掘红楼梦背后的真事，说这里面是在讲什么讲什么，讲哪一个家族的如何。

我后来都不太愿意看考证的红楼梦，因为我觉得作者本来就告诉你，真事我已经隐藏了，因为如果是一个好的文学，它是对我们现实的人生里面有很多的启发作用，其实它并不希望你去挖掘隐私。我们常常误会了，以为好的电影、好的戏剧，好的文学是挖掘某一个人的隐私。我们在读一个文学的时候觉得，哇，这就讲谁，你看他的私生活如何如何。如果这样子去指点，绝对不是一个好的文学，其实让你若即若离，你感觉它好像在讲现实，可是它又超越在现实之上，它告诉我们说人性都有这些脆弱之处，所以最后它引发的终极关怀，其实是一种同情跟悲悯，就是并不只是在讽刺剧中人，也可能在讽刺我们自己的脆弱。

我相信红楼梦最伟大的部分在这里，所以我们刚才讲到说，贾宝玉抓周一岁的时候，受到了父权这么大的压力，可是我们看到从头到尾这个小说，一直到最后，贾宝玉的爸爸贾政都是小说里非常重要的人。可是如果这个孩子是作者，他在写他的父亲，他当然不会指责他的父亲，虽然他让你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父亲是一个威权的、做官的、有很多缺点的一个官吏的父亲。

可是红楼梦到最后结尾是很动人，因为这个小孩后来长大了，也依照他父亲的意思去考了国家的科举考试，也考中了，可是就失踪了，他父亲再也找不到他，他父亲想，总算如他所愿，这个小孩考取了也可以做官了，可是怎么就不见了？

小时候最后的某一个结尾，大雪纷飞，他的父亲坐在官船当中，在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大地，雪地当中，忽然看到有一个和尚，一个道士，夹持着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人，远远看起来觉得好像是他儿子宝玉。然后这个人头剃光了，是一个和尚，就跪在雪地上，对着他的父亲贾政，磕了三个头就走了。

我每次读到这里，我都很震动，因为我想这是他一岁就不喜欢他的父亲，可当他最后，如果他要出家了，如果他觉得人世间所有的红尘繁华都看破了，他觉得最后一个要磕头的，还是那个给了他肉身的父亲，所以他就跪在地上，远远地对着父亲没有讲话，就磕了三个头，飘然而去。我相信这是我们所说的文学，文学里面有很多的宽容，很多的原谅，即使这个作者可能一辈子跟他对抗最厉害的就是那个父权的压力，他觉得永远活不出自己，在父亲面前永远抬不头的就这个父亲。可是小说写完以后，最后的结尾，他是要跟父亲磕三个头的。

所以我想我们的肉身来自于父母，有时候我们也觉得跟父母中间好多的纠缠，佛家讲的缘分，也许在讲这种纠缠，有时候甚至搞不清楚是爱还是恨，因为它太复杂了，纠缠在一起，所以也许作者变成了一个无言的结尾，没有话说，只是觉得我跟他这么多的纠缠，那我就跪下来磕三个头走吧。那我想这是我常常会跟年轻朋友说，红楼梦里面其实有我们非常好的人生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