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昙曜 | 07 佛师遭难

07 佛师遭难

太平真君五年(444）正月，平城的人们都欢天喜地忙着过新年的时候，太武帝接连下了两道诏书。一道说：

愚民无识，信惑妖邪，私养师巫，挟藏谶记、阴阳、图纬、方伎之书；又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壹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也。自王公已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师巫及金银工巧之人在其家者，皆遭诣官曹，不得容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过期不出，师巫、沙门身死，主人门诛。明相宣告，咸使闻知。

另一道诏书说：

自顷以来，军国多事，未宣文教，非所以整齐风俗，示轨则于天下也。今制自王公已下至于卿士，其子息皆诣太学。其百工伎巧、驺卒子息，当习其父兄所业，不听私立学校。违者师身死，主人门诛。

这其实是抑佛，或者说是排佛，大概想先给沙门一点颜色瞧瞧，措施不算严厉。应当说，太武帝到此刻并未下定灭佛的决心。

但很快，人们就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

崔浩、寇谦之等人利用各种机会离间皇帝与太子，受精神疾病困扰的太武帝对太子晃产生了疑虑，两人的关系变得空前紧张。太子晃觉察了，整天惶恐、苦恼、烦闷，有时他真想跑到父亲面前大声地辩解：“不是啊，父皇，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但他不能，理智告诉他，这样做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一发而不可收。他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恐慌不安，把玄高招来商量对策。

“高师啊，我可怎么办呢？”太子晃一脸忧愁地望着玄高。

“殿下，莫急，办法总会有！”玄高答道。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政治的事，哪是一个方外之人所能驾驭。何况，一段时间来，玄高隐隐察觉到自己似乎已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朝堂政治漩涡，不，不止自己，还有慧崇、昙曜等人，特别是法达，目光中时常流露着对政治的渴望。这是危险的，玄高想，我们可都是佛门弟子呀！在玄高看来，佛门弟子热衷于政治，是一种灾祸。

“高师，他们编造的罗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怎样才能解脱呢？”太子晃深陷于苦恼之中。

玄高道：“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槃。心处六情，如鸟投网，以智慧刀，裂烦恼网……”

太子晃急切道：“高师救我！”

“殿下作金光明斋，诚心忏戒七日，待斋天仪轨圆满，屈枉自当解脱。”在玄高的安排下,太子晃在东宫秘密作起了金光明斋。净坛、顶礼、上香、请佛、请法、请僧、请天神、请天、上供、通疏、献食、祝愿、回向、送圣。太子晃一遍遍地忏悔："所有业障悉已忏悔，我之业障今亦忏悔。皆悉发露不敢覆藏，已作之罪愿得除灭。未来之恶更不敢造，亦如未来诸大菩萨修菩提行。”最后是三皈依，一皈依觉，觉而不迷；二皈依正，正而不邪；三皈依净，净而不染。就是这样每日里反反复复地唱诵、唱赞、唱偈、诵经、赞佛，一连七日，这一套烦琐的程序做下来，太子晃仿佛又得重生，顿觉神清气爽，内心澄明。

据传金光明斋还真的见效了。七天后，住在永安宫的太武帝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爷爷和父亲立在他的床前，怒斥他为何信谗言而疏远亲人，无端猜疑太子。两人手持利剑，作势要砍，太武帝猛然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恐惧了，马上召集群臣圆梦，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太子并无过失，确如先皇神灵所告诫。太武帝下诏道：

朕承祖宗重光之绪，思阐洪基，恢隆万世。自经营天下，平暴除乱，掃清不顺，二十年矣。夫阴阳有往复，四时有代谢，授子任贤，所以休息。优隆功臣，式图长久，盖古今不易之令典也。其令皇太子副理万机，总统百揆，诸朕功臣，勤劳日久，皆当以爵归第，随时朝请，飨宴朕前，论道陈谟而已。不宜复烦以剧职，更举贤俊，以备百官。主者明为科制，以称朕心。

太武帝不但消除疑心，还给了太子更多的权力，让他一手掌管百官及政务。真的是太子的忏悔感动了上天吗？

其实，并不见得玄高真有什么高超的法术，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法术起了作用。太武帝做梦之说，大概是一种心理暗示，主要还是因为太武帝内心的愧疚和恐慌。

此时，崔浩虽被太武帝任命为太子辅臣，但看到太子的权力扩大，担心太子将来继承皇位，会削夺他的权柄，甚至会有杀身灭族之祸，便继续向太武帝进谗道：“陛下，臣不敢不明言，依臣之见，当初太子确有谋反之意，此次不过是利用玄高的法术蒙蔽陛下。若不诛除妖僧玄高，将来必成我魏之大患！”

太武帝一愣：“什么？有这等事？”

“玄高等沙门往来东宫多年，蝇营狗苟，居心难测，陛下不可不防啊。”崔浩完全是赶尽杀绝的口气。

“这帮秃瓢真是可恶。”太武帝恨恨地说。但他既已原谅太子，不好马上再改口，就只能把责任推到玄高等人的身上，便下令将玄高、慧崇等抓捕起来，关进了监狱。

玄高似有预感，被抓之前，他私下对弟子们说：“如有一天，佛法衰微,我与慧崇公必最先遭难呀！”弟子们都慨然长叹，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一年的九月十五日夜晚，玄高、慧崇等人在平城东隅的一座寺院里被害。昙曜及玄高众弟子第二天方才得知消息，慌忙赶到那座寺院，见玄高等人的遗体已被整齐地摆放在院中空地。众弟子哭作一团，悲号之声惊起树上鸟儿凄厉地叫着飞向远空。

“高公，就这样走了吗？崇公，就这样走了吗？”昙曜不愿相信，他的眼眶充满泪水，内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占据，有了万念俱灰的感觉。

玄高的大弟子玄畅从云中赶了回来，不顾风尘仆仆，扑在玄高的遗体上放声大哭道：“师父啊，大法衰微，还能复兴吗？”突然，玄高的尸体动了起来，接着便坐起来。弟子们惊喜异常，都认为玄高道行精深，死而复生。其实，玄高是被缢杀的，一口气堵于胸腔，只是昏迷过去，在玄畅的摇晃下，那口气一通，人便醒过来。玄畅悲喜交加道：“师父，你没死，太好了！大法可兴矣！”

玄高双眼微睁，目光中露出和悦之色。他说：“我告诉你们，大法会复兴,此为因缘盛衰之变化。我只是担忧你们将来会像我这样遭难，但无论怎样，你们一定要尽力修行，不可轻易动摇信心，否则后悔晚矣。”

玄高的目光越过众弟子，看到了昙曜。昙曜抢上前紧紧握住玄高的手：

“高公放心，有高公在，大法必会复兴。”玄髙凄然地微笑道：“我其实大限已到，复法之大任还望你一力承当……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我甘愿来世生在恶世，救度芸芸众生……”

玄高说到这里，嘴角突然流出血来，头一歪，这才真的气绝身亡。原来，玄高被缢之前，还被残忍地灌下毒酒，此时毒性大作，生命已无可挽回。昙曜再也忍不住，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苦闷化作一声叹息似的长嚎，从他的胸腔里涌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昙曜亲眼目睹了生命由死到生又由生到死的戏剧性变化，仿佛做了一个梦。玄高的嘱托，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向他袭来，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阳平王杜超被其部下所杀，虽没有证据表明，其被害与佛道之争相关，但作为姑臧僧人的密切交往者和保护者，其结局给昙曜等人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