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看似在讲苦难,其实在讲“人应该怎么活”。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这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告别。
占领华沙后,德军将犹太人大规模地从隔离区转移到集中营。
火车进站,德国士兵和犹太警察把犹太人像畜生一样,赶进臭气熏天的车厢。席皮尔曼一家六口就在其中。他们拿着行李,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眼前的“死亡列车”,对即将到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一个犹太警察把席皮尔曼从人群中揪了出来,低声说:“滚开,笨蛋,快走!”席皮尔曼看着渐行渐远的家人,两眼含泪。父亲看着他,朝他挥挥手,没敢出声。无言,却是永别。席皮尔曼想说点什么,可犹太警察却警告他:“你以为自己在干吗,席皮尔曼,我救了你一命,现在快滚!”至此,席皮尔曼如梦初醒,慢慢走回了犹太隔离区。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开往催布林卡灭绝营的火车。那个与他相熟的犹太警察,因为一瞬间的善念,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出经典桥段,出自电影《钢琴家》。创作这场戏时,剧组人员一头雾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拍——如何才能在纳粹眼皮底下逃离队伍,绕开侦察?
多亏导演罗曼·波兰斯基提醒,才让他们茅塞顿开:“用走的,千万不能跑”。因为跑会引起纳粹的注意,只有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才能蒙混过关。这是父亲传授给波兰斯基的救命法则,幼时他曾用这条法则逃出了纳粹的魔掌。
波兰斯基在二战期间,有过被关押在集中营的经历。他的母亲、父亲和叔叔相继被捕,母亲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惨遭杀害。据说,8岁的波兰斯基钻过铁丝网的缝隙,逃出集中营,后来被一个波兰农夫收养,才侥幸存活下来。
二战时的这段经历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痛,甚至影响了他的人生观。对此,他曾自嘲:“我非常有幸生活在战争年代,没有什么比感受战争更痛彻心扉。”
普通人的善恶选择
作为二战题材电影,《钢琴家》本身非常独特,片中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主人公也跟军事毫不沾边,是个搞音乐的文化人。
影片主要围绕钢琴家席皮尔曼在纳粹迫害下绝处求生的故事展开,有点像是战争年代的《鲁宾逊漂流记》。不同的是,鲁滨逊是荒岛求生,席皮尔曼则是在沦为废墟的华沙求生。战争让这座曾容纳131万人的城市变成了荒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钢琴家》最大的特点,就是克制。导演试图通过镜头上的隐忍旁观,找到最冷静、最不带情绪的方式进行讲述。
影片前半段,波兰斯基用了大量笔墨去表现犹太人的正常生活。他们和平常人一样,也有快乐的时候,也会上街约会,看到咖啡店挂着“犹太人不得入内”的牌子还会自嘲。这些桥段看似只是闲笔,却为后来的纳粹暴行做出了重要铺垫,告诉我们:所有美好事物遇到战争,都会被碾得粉碎。
波兰斯基在片中并没有输出太多“金句”,他不谈主义,不谈人权,也不谈什么人性光辉,只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呈现现实。
于是,你能看到德国人屠杀犹太人和波兰人;你也能看到波兰人和犹太人自己害犹太人;你还能看到犹太人、波兰人及德国人救犹太人……历史是复杂的,现实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因为够复杂,所以够真实。
席皮尔曼依靠众人伸出的援手,艰难地活了下来。影片以席皮尔曼为核心,展现了战争背景下的生活群像,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全都让人难以忘怀。
有的犹太人会为了自保,充当犹太警察,去残害同胞。但这些犹太警察也有良知,他们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下自己的亲戚朋友。比如,救下席皮尔曼的海勒就不是一个彻底的坏人,如果没有他,或许电影演到一半就该结束了。
有的纳粹军官,也会用心中的良善守护世间的美好。比如,最后救助席皮尔曼的那个德国军官,他不但给席皮尔曼带来食物,还安慰席皮尔曼:“苏联军队已经到了维斯瓦河东岸,最多只有几个星期了,你一定要挺住”。
探讨战争与人性的关系,一直是二战题材电影的一大主题。
《辛德勒的名单》中,军官阿蒙·哥特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但面对犹太女仆海伦,他又会显露出自己绅士温柔的另一面;《穿条纹睡衣的男孩》中的纳粹军官,一边主持惨无人道的毒气实验,一边对儿子呵护备至。
这些影片通过独特的人文视角,展现了战争环境中个体的生存状态和思想行为,并对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以及它们的相互转化,进行了真实的艺术再现。
种族间的对抗与仇恨,投掷到个体身上,有时会变得很轻很轻。大多数时候,普通人的行为动机,不只关乎善恶,更关乎选择。人们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活下去。只不过,有的人是受害者,有的人是加害者,有的人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
二战版的《活着》
今年是《钢琴家》上映20周年。
改编自真人真事的它,无疑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电影之一。它不但将戛纳金棕榈、奥斯卡金像奖等诸多大奖收入囊中,还是波兰斯基最重要的代表作。“我有一种感觉,我之前拍的所有电影都是为《钢琴家》做准备。如果要在我的墓碑刻上一部电影的名字,那就是《钢琴家》。”
成为电影导演后,波兰斯基一直想拍一部与大屠杀有关的电影。早在九十年代初,斯皮尔伯格就曾将《辛德勒的名单》剧本交给他,把他视为拍摄该片的不二人选。可波兰斯基却拒绝了。在他看来,那是他无法面对的黑暗和痛苦,而且《辛德勒的名单》夹杂着的“美式个人英雄主义”,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直到2002年,波兰斯基无意中看到了钢琴家瓦迪斯瓦夫·席皮尔曼的自传《城市之死》,他才发现自己究竟想拍什么。据说,刚看完第一章,他就迸发出了要把这个故事搬上银幕的念头。“他找到了幸存者的力量,能帮助人们走出困境的力量”,这种力量最终成就了《钢琴家》。
《城市之死》源于席皮尔曼二战时的逃亡生活。它于1946年问世,由于书中描写了部分波兰人和犹太人曾参与屠杀同胞,以及苏联军队的一些不端行为,所以该书经历了长时间的封禁,直到九十年代才重见天日,,并改名《钢琴家》在美国重新发行。它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受到波兰斯基青睐。
可惜的是,席皮尔曼生前并未看到这部改编电影,他在2000年7月6日与世长辞,享年88岁。
去世前,他把改编权授权给波兰斯基,并向媒体吐露了他多年来不曾触及的伤痛: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想起那个火车站。我想念我的家人,他们在哪儿?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最后的时刻是怎样度过的?
● 电影中的席皮尔曼VS现实中的席皮尔曼
就本质看,《钢琴家》相当于一出“二战版的《活着》”。它让人们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悲悯于人性的扭曲。战争给人类带来的伤害,不光是肉体和精神上的,还有人格上的。
战前,席皮尔曼在波兰广播电台担任钢琴师,是一个体面的艺术家。经历了战争的洗礼后,他到获救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会为食物而疯狂,为生存而不惜代价的人。他会因为掉落一堆砖头,向纳粹跪地求饶;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伪装成死尸,让自己逃过一劫。
波兰斯基用近乎纪录片式的手法,让观众跟随席皮尔曼逐步深入风暴中心,近距离体味身处战地的残酷:一个孩子为获得物资偷偷钻洞,被纳粹打断脊椎骨,他的身体像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一个老奶奶的半碗稀粥被人抢劫,劫犯是个比她还苍老的爷爷。稀粥掉到地上,爷爷不体面地趴在地上舔舐;一个残疾人被纳粹直接从三楼丢下去;一个母亲在慌张中,闷死了自己未满周岁的孩子;一个年轻姑娘,因为多问了一句话,被近距离爆头……
相较这些人,席皮尔曼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他的家人死了,朋友死了,帮助过他的人死了,陷害过他的人也死了,唯独他没死,吃了30颗安眠药都没死成。
这种苦难叙事,虽无法让人感同身受,却让人非常动容。类似古希腊的悲剧美学,“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苦难叙事展示的不只是饱经苦难的血与泪,还有生命的热情与意志。
余华的大部分文学作品,都以苦难为主题。无论是《兄弟》还是《许三观卖血记》,苦难作为人物的宿命,一直挥之不去,并且循环往复。但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并没有被苦难击倒,而是在泥泞中艰难起身,顽强地生活下去。
它们让我们看到了苦难的根源,看到了苦难对人的戕害,以及人们面对苦难野草般的坚韧。正如诗人荷尔德林所说:“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土地上。”
许子东曾这样评价以小说《活着》为代表的苦难内核:“很苦,是记忆积累,又是宣泄需求,是畅销保证,也是社会安全阀门。很善良,是道德信念,又是书写策略,是政治正确,也是中国的宗教。”简言之,就是起于苦难,却不耽于苦难。
小说也好,影视也罢,人们偏爱苦难叙事,都源于它对社会的无声控诉,对历史的逼真还原。
人应该怎么活
《钢琴家》看似在讲苦难,其实又不单单在讲苦难,而是在讲“人应该怎么活”。钢琴家这个身份对席皮尔曼来说至关重要,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纳粹入侵时,他可以利用自己积累的声望,为父亲谋得一张工作证。犹太警察海勒邀请席皮尔曼当警察,被席皮尔曼断然拒绝。尽管如此,基于对席皮尔曼的欣赏和尊重,海勒还是提供了无偿的帮助。因为失去这个天才钢琴家,对波兰来说是个偌大的损失。其他人也基于同种考量,纷纷对席皮尔曼伸出援手。
可以说,如果没有钢琴家这个身份,席皮尔曼的故事就会变成另一种模样。席皮尔曼的钢琴家身份,是这部电影变得独特的关键因素。
同时,往内挖掘,音乐也为他提供了短暂逃离现实的精神慰藉。住进“安全屋”后,屋里放置着一架钢琴,因为朋友告诫他要避免发出声响,所以席皮尔曼没有触碰琴键,只将手指悬空,无声地弹起肖邦的《大波兰舞曲》,以此展现出他对生的渴望,对暂时安定的庆幸。
尽管身处极端环境,可席皮尔曼还是在不确定的年代努力寻找内心的坚定,守护他钢琴家的身份。
这种身份危机,并非战争背景下的特定产物。当下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地面临着危机。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内心慌乱的时代,既要解决温饱、住房问题,还要为各种焦虑而烦恼:身材焦虑、外貌焦虑、婚姻焦虑、生育焦虑、健康焦虑……
据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传播与国家治理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青年网民社会心态调查报告(2009-2021)》显示,在4556个青年网民样本中,有69.8%的受访者表达了不同程度的焦虑感,只有0.3%的受访者表示他们不存在焦虑感。
或许,我们无法像席皮尔曼那样求助于音乐,完成自我找寻,但也可以从“如何自救”、“如何提升幸福能力”入手,去试着找到内心的安定,让自我和生活的时代变得清晰。
因为电影里的席皮尔曼,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人的内在力量可以改变外在命运。正如许知远说所说:焦虑的现代人唯有建立起自己的“意义空间”,才有“摆脱内心慌乱”的可能。
● 参考资料:
1、《报告称近七成青年网民有“焦虑感”,主要源自学习、工作、外貌、健康》,中国青年报,记者王烨捷;
2、《二战题材电影的人性思考》,江苏大学学报,作者徐光萍;
3、《“珍惜和平”,这是他拿命拍的电影》,局外人看电影,作者CharlesMING;
4、《不要忘记枪炮之下的琴声》,电影频道,作者杨卓;
5、《伟大的人性史诗: 》,电影最TOP,作者发条张。
聆听音乐的力量↓↓↓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