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发展的各个方面-2

第二章-发展的各个方面-2

00:00
19:20

硅谷认为它发明了“颠覆性创新”。其实,在马克思写出上述段落时,欧美社会的变化速度要超过21世纪初。

通过创建要求参政的新群体,社会动员在促成政治变化。19世纪末,在整个工业化的欧美,工人开始加入工会,争取加薪,要求更好更安全的工作环境。他们追求宣传、组织和投票的权利,开始支持新政党,在英国工党和德国社会民主党等旗帜下获得选举胜利。在没有选举的地方,如俄国,他们开始加入地下共产党。

通讯和交通技术的传播促使当时发生另一重大变化:全球化的早期形式,允许思想以史无前例的方式跨越政治边界。政治制度在1800年之前的发展,主要发生于单一社会,尽管有些社会相当庞大。譬如,中国在公元前3世纪引进择优录用的官僚体系,但对同期的希腊和罗马,几乎没有丁点的影响。早期阿拉伯建国者可借鉴邻近的波斯或拜占庭,但没有试图仿效同期欧洲的封建制度,更别说印度或中国的。

首先创造世界体系的是蒙古人,他们把贸易和疾病从中国带到欧洲和中东;然后是阿拉伯人,将自己的网络延伸至欧洲和东南亚;再接下来是欧洲人,开发与美洲、南亚和东亚的贸易。认为全球化是21世纪初独特现象的人,可读读《共产党宣言》的下列片段:“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古老的民族工业被消灭了……这些新的工业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

商品的情形如此,有关政治和经济制度的思想也遇上同样的情境:如果某种东西在世界某地有效,就会在另一地区得到迅速的复制。例如,亚当·斯密有关市场力量的思想在欧洲广为流传,更被传播到拉丁美洲;那里的西班牙波旁王朝改革者,因此而放松早期重商主义对贸易的限制。在意识形态光谱表的另一端,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是自觉的国际化思想,为非欧洲人的革命者所采用,如中国、越南和古巴。

1800年之后,促成政治发展的环境条件大大不同于之前,即第1卷所涵盖的时期。经济的持续增长,迅速推出社会动员的新形式,创造出要求参政的新群体。同时,思想可从一个社会传至另一社会,以印刷机的速度,后来更以电报、电话、无线电和互联网的速度。这些条件下的政治秩序会遇上很大麻烦,因为原先用以管理农业社会的制度,现在却用来主持工业化社会。技术和经济的变革与政治制度的关联,一直持续至今,例如,社交媒体孕育出动员的新形式,无论在阿拉伯世界还是在中国甚至世界其他地区,都无一例外。

好事并不总是扎堆

英国是第一个工业化国家,自马克思起的许多社会理论家都把它视作现代化的典范。英国走过一条因果链条非常清晰的道路,先是经济增长,再是社会动员、价值观改变和政治参与的诉求,最终抵达自由民主。欧洲社会学理论在20世纪初横渡大西洋,在美国学术界扎下营盘,易名为现代化理论。它实际上认为,美好事物最终都会走到一起,现代化是个铁板一块而又相互关联的现象,图1中的六个方块会同时发生变化。[注]换句话说,每个国家都会在短时间内达到丹麦。现代化理论出现时,欧洲的殖民地正在走上独立道路,根据预计,它们将会复制欧洲的发展次序。


塞缪尔·亨廷顿1968年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给这一理论泼上冷水。亨廷顿激烈抗辩,好事并不总是扎堆。他认为,经济发展孕育社会动员,当社会动员的速度超过现有制度应付参政需求的能力时,政治秩序就会崩溃。亨廷顿指出,一边是新动员起来的人们的期望,另一边是政府满足他们参政的能力或意愿,这中间会有“差距”。他认为,贫穷的传统社会和已经现代化的社会都是稳定的,不稳定的恰是那些正在进行现代化的社会,因为现代化的不同组件未能以协调的方式向前推进。[注]


亨廷顿写完此书后四十多年中,不少学者对发展中国家的冲突和暴力做了大量研究,包括詹姆斯·费伦(James Fearon)、大卫·莱廷(David Laitin)和保罗·科利尔(Paul Collier)。[注]根据这些新近的研究,亨廷顿理论在很多方面都必须做出修改。不稳定反映制度的缺乏,在这一点上亨廷顿说对了。几乎单凭定义,就可确定它的真实性,因为制度本身是调整行为的规则。但他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观察到的不稳定和暴力,未必是现代化打乱了稳定的传统社会的结果。他认为那些社会早先是稳定的,这个观点有误导性。在他著此书之前,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仍是殖民帝国的一部分,权威都是外部强加的。例如,在殖民者到来之前的撒哈拉以南非洲,我们并没有当地冲突的可靠数据,无论是量化的还是其他方式的。这个时期出现的许多发展中国家,如尼日利亚和比属刚果(扎伊尔),之前根本就没有独立的政治体,也没有国家层次的传统制度。毫不奇怪,它们独立后不久就陷入冲突。软弱制度和没有制度的国家,不管走不走现代化道路,都会摇摇欲坠。


晚近对冲突根源的分析,与亨廷顿的主张发生矛盾。亨廷顿认为,正在投入现代化的国家,身处贫困和发展的中间,会遇上最多的不稳定。但事实上,新近的分析显示,冲突与贫困有很明显的正比关系;冲突常常是贫困的原因,又是贫困的结果。[注]那些学者系统研究冲突和政治不稳定,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软弱的政府和糟糕的制度是冲突和贫穷的根本原因。许多失败或脆弱的国家掉入低层次的陷阱:它们衰弱的制度无法控制暴力,由此造成贫困,进一步削弱政府的施政能力。很多人观察冷战后的巴尔干半岛、南亚和非洲等地,相信种族是冲突的起因。但威廉·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表明,如果控制制度的因素,种族多样性和冲突的关联就会烟消云散。詹姆斯·费伦和大卫·莱廷也显示,如果控制人均收入的因素,种族或宗教的多样性并不会引起更多冲突。毕竟瑞士有三个语言群体,由于它强大的制度,自19世纪中叶以来一直是稳定的政治体。[注]



现代化和经济增长并不一定导致不稳定和暴力升级,有些社会实际上能发展政治制度,以容纳更多的参政需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样的故事就发生在韩国和台湾地区。它们的快速现代化是在威权政府监督下完成的。这两个地方的政府得以满足民众对就业和经济增长的期望,最终接受他们对更多民主的诉求。像早期韩国和台湾地区一样,中国大陆即使没有开放正式的政治参与,仍能保持高度的政治稳定,主要通过向公民提供稳定、增长和就业。

自《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出版以来,出现了迅猛的经济发展,以及亨廷顿的民主转型“第三波”。从1970年到2008年,全球经济生产总值大约翻了两番,从十六万亿升至六十一万亿美元。[注]与此同时,世界各地选举式民主国家也从四十个升至将近一百二十个。[注]有些转型涉及暴力,包括葡萄牙、罗马尼亚、巴尔干地区和印度尼西亚。但总体上说,这个全球政治的大转型是相当和平的。



不过在有些地区,社会动员和制度发展之间出现亨廷顿所说的差距,确实成了不稳定的导火索。中东在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初,经历大量政变、革命和国内冲突。但在随后几十年中,整个阿拉伯世界又看到非常稳定的威权政权的出现。突尼斯、埃及、叙利亚和利比亚受独裁者的统治,不许反对党的运作,严格控制公民社会。世界上唯一没有参与第三波民主转型的,其实就是中东阿拉伯国家。[注]


2011年1月,随着突尼斯本·阿里(Ben Ali)政权的崩溃,埃及穆巴拉克的垮台,利比亚内战乃至卡扎菲的死亡,巴林、也门和叙利亚的政治大动荡,这个格局发生了惊人变化。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得益于多种因素,包括中产阶级在埃及和突尼斯的壮大。从1990年到2010年,联合国编制的人类发展指数,在埃及增长28%,在突尼斯增长30%。[注]这项指数是有关健康、教育和收入的综合指标。大学毕业生的数量也有大幅增加,尤其在突尼斯。[注]新兴的中产阶级,受到卫星电视(半岛电视台)和社交媒体(Facebook Twitter)等新技术的动员,领导了反对本·阿里和穆巴拉克独裁统治的起义。只是,这些社会群体无法控制后续事态的发展。[注]



换句话说,阿拉伯世界所经历的就是亨廷顿事件:表面上看似坚不可摧的威权政府,底下已发生社会变化,新动员起来的参与者发泄不满,因为政府没有通过采用新制度制造渠道吸纳他们。这个地区未来的稳定,将取决于是否会出现能够引领民众和平参与的政治制度。这意味着,开放政党,开放媒体,广泛讨论政治议题,接受为政治冲突订出规范的宪法规则。

亨廷顿的基本见解仍然是正确的,即现代化不是顺畅和必然的过程。发展的经济、社会和政治诸方面,自有不同的轨道和时间表,没有理由一定会按序渐进。尤其是政治发展,独立于经济增长,只遵循自己的逻辑。成功的现代化还得依靠政治制度、经济增长、社会变化和思想的并行发展。绝对不能说,有了发展的某个方面,其他方面就一定会伴随而来。实际上,为了启动经济增长,强大的政治制度往往是必需的;恰恰是它的缺席,将失败或脆弱的国家锁进了冲突、暴力和贫困的恶性循环。

脆弱或失败国家所缺乏的制度中,首先而又最重要的是行政上的能干政府。国家在受到法律或民主的限制之前,必须先要存在。这意味着,首先就要建立中央集权的行政部门和官僚体系。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