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萧西之水：明治天皇1852-1912（上）

本期介绍 

随堂讨论 

为什么常常拿来和明治维新相提并论的中国清朝“百日维新”却没有成功？在你看来，二者有何区别？

节目文稿

大家好，我是萧西之水。很高兴跟大家分享理想国译丛《明治天皇1852-1912》，作者唐纳德·基恩。

明治维新的成功是明治天皇一手促成吗？ 

明治天皇，听到这四个字儿，大家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相信肯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英明神武的君主。为什么呢？毕竟日本明治维新仅仅用了三四十年的时间，就走完了发达国家一两百年的路，从一个封建国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近代资本主义国家，它接连击败了清朝和俄罗斯帝国两个领土面积比日本大了很多倍的庞然大物。那么在这个时代领导日本的天皇，他必然是个明君啊。

也确实有一些明治天皇的小故事。1893年2月，明治天皇下令从自己的私房钱里面拿出30万日元，用于海军支出。30万日元现在听起来不算多，也就是上班族一个月平均工资，但那个时候的1日元相当于1.5克金，现在金价差不多是1克400人民币，这么比一比，那会儿的30万日元大概就相当于现在的1.8亿人民币。当然这么比较不太科学啊，不过呢，这笔钱在当时也相当于皇室内廷费的10%，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笔巨款。连天皇都这么慷慨，那日本各级官员也不能落后啊，全部减薪10%支持海军。想一想，这件事的第二年，也就是1894年，日本就在甲午海战中击败清朝，而清朝这边有个挪用海军军费修园林的慈禧太后，那大家自然会觉得这个明治天皇有着过人之处。

但如果深挖这个事儿，就会发现实际情况远没有这么简单。日本海军军费是当时一个拖了好几年的事，日本政府向国会提了两年的申请，但日本国会议员就是不给加。为什么呢？毕竟日本国会议员都是各地的富商大户，他们不希望政府收这么多钱用于海军。为了这么个事，首相也辞职了，海军大臣也辞职了，新上任的首相是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人，叫做伊藤博文。伊藤博文是日本明治宪法的缔造者，他的业务能力与政治手腕都很强，所以他就想了这么一招：以天皇的口吻发布诏书，主动削减10%的宫廷生活费，然后各级官员等比例削减，这才让那些国会议员觉得政府有诚意，同意增加海军军费。

从这么一件事就能看出，明治日本并不是由天皇一个人来统治，每一项政治决策都有复杂的过程，只不过事后再去看这件事，就会把这些成就都归功于明治天皇一个人。所以我们翻开唐纳德·基恩先生这本《明治天皇》的时候，就会发现一个很矛盾的问题：整本书都是在讲日本如何在明治天皇的带领下如何繁荣起来，但每次讲到具体的事儿，明治天皇这个人就消失了，我们很难看到哪件大事是天皇去做的，基本上都是由伊藤博文这样的政治强人来做，做成功以后再归功于明治天皇。

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治天皇并不是一两个具体的人，而是象征了一个时代日本仁人志士的努力成果。反过来我们也会好奇：这个当上了天皇的人，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在当时度过了怎么样的人生呢？

傀儡君主的权力逆袭之路是怎样的？

明治天皇，这个人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是在1864年，他12岁那会儿。当时京都爆发了一场政变，叫做“禁门之变”，前因后果不多说了，只说明治天皇本人的表现：在刀光剑影中，年仅12岁的明治天皇被来往作战的武士直接吓晕了。

这一点也很好理解，一个人自小生长在深宫大院里，一下子见到战争，肯定接受不了的。但如果按照中国人选择皇帝的标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12岁明治天皇面对战争被吓倒，那肯定是不合格的。但是没办法，他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你想选别人也不可能。

很快到1867年，明治天皇的父亲孝明天皇突然撒手人寰，这一点让他更加痛苦。据说那段日子，明治天皇每天晚上都能在枕边看到父亲的亡灵在指责自己。当然，鬼神之说不能用来解读历史，但对于15岁的明治天皇来说，父亲亡灵的不断“出现”，恰恰意味着他需要父亲的陪伴与引导，需要有人帮他走出那个孤独的环境。

那么这段时间里他能信任谁呢？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那个时代没人重视他。1868年3月，日本发布了一份重要的诏书，叫做《五条誓书》，这是明治维新开启的一个标志性的诏书。但纵观整个诏书发布过程，根本与明治天皇就没有关系，文本起草是几个武士私下搞的，文本审核是一位贵族公卿完成，挥毫撰写诏书的人是明治天皇爷爷辈的一名皇族元老，甚至于在正式场合念出这份诏书的人，都不是明治天皇，而是由另一位贵族公卿完成。所以，明治维新开始阶段显得非常诡异：大家都在喊，我们要树立天皇的权威，但真到了明治天皇身上，天皇本人最好是一台没有思辨能力的盖章机器，你站在那儿就好了，最好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这段日子，明治天皇并没有不满意，或者说他也不敢不满意。虽然日本明治维新总体来说是不流血的革命，但它毕竟也是刀光剑影里打出来的新时代，明治天皇本人前几年刚被吓趴下，如今你的天皇地位是由这些维新武士和贵族公卿保下来的。人家前脚能保你当皇上，后脚就能拉你下来，明治天皇对武士又是依赖，又是厌恶。

直到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人物；西乡隆盛。

西乡隆盛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个熟悉的名字。“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这首诗的原作者，据传就是西乡隆盛本人。他不仅是明治维新的有功之臣，是明治维新时代日本唯一的陆军大将，同时他也是明治天皇的人生导师。

对于明治天皇来说，西乡隆盛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物。从小到大，明治天皇只能接触到贵族公卿，看到的事情无非是花鸟鱼虫，跟他们比起来，出身底层武士的西乡隆盛高大魁梧，有着极其浓重的地方口音，是一位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刚健武夫。在西乡隆盛的要求下，明治天皇穿上了西洋式的燕尾服，走出深宫，前往日本各地旅游，他在各地见识到了与京都完全不一样的风景。同时，他还定期要求明治天皇参加士兵的操练，你也不用真的跟士兵打交道，但是你要在旁边看。这么一来，年轻的明治天皇就从风雅而女性化的宫内世界逐步走向质朴而男性化的世俗世界。1873年3月，明治天皇主动斩断自己的日式发髻，废除传统皇室的化妆礼仪，穿上西洋军装，把自己打扮成西式君主的模样。在西乡隆盛引导下，明治天皇逐渐褪去了旧式宫廷的陈旧风气，开始走向近代君主之路。

很明显，西乡隆盛对于明治天皇不仅是一名臣子，更是一位导师，一位政治上的父亲。1873年5月，东京皇宫发生火灾，明治天皇的第一反应是让人把西乡隆盛赠送的小柜子搬出来，可见双方关系之亲密。但万万没想到，明治天皇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动用天皇大权，就是把西乡隆盛赶出东京。这件事发生在1873年10月，当时日本政府里围绕要不要派遣西乡隆盛出使朝鲜半岛产生了争论，支持方和反对方都把意见提交给了明治天皇要求“明治天皇圣裁”。在时局的压力下，明治天皇不得不要求西乡隆盛离开政府，西乡隆盛也就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家鹿儿岛去生活。

但是西乡隆盛的事儿还没完。1877年，明治政府大规模废除了以前武士的“铁杆庄稼”，这就让很多底层武士没有其他生计，流落街头，那么一向仗义执言的西乡隆盛呢就在老家鹿儿岛发起暴动，搅着整个日本进入到混乱之中。经历了好几个月的战争，西乡隆盛带动的暴动军寡不敌众，西乡隆盛本人也被迫自尽，这件事让明治天皇非常悲痛。为了表示惋惜，明治天皇想动用私房钱给西乡隆盛的孩子赏赐一些，资助他去德国留学。但这个事儿让西乡隆盛的对手们很不满意：天皇竟然要赏赐“逆贼”的孩子，这还怎么得了，于是只能作罢。这个时候，当年那些保着明治天皇的维新武士，已经逐渐蜕变，成为掌握国家机器的明治官僚，这些人的存在让天皇都无可奈何，只能接受自己的导师西乡隆盛成为国家的“逆贼”。

种种刺激下，明治天皇不再甘愿做一个虚坐皇位的傀儡，他要走上与明治官僚之间的争权之路。

明治天皇到底有没有实权？

经常会有人问，明治天皇到底有没有实权啊？这个问题经常会有两种解答：一种认为，日本天皇跟中国皇帝差不多，就像乾隆皇帝所说“乾纲独断乃本朝家法”，他是一位实权君主；另一种认为，日本天皇是英国国王、英国女王一样的“虚君”，虽然坐在皇位上，但是“统而不治”，具体事务完全交给官僚。那这两种说法哪个对呢？应该说，两种解答都有道理，但是也都同时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明治天皇的权力不是孤立存在的，明治天皇如果想行使权力，必须借助身边人的力量，这群人就是宫廷顾问团体。

探讨日本近代历史的时候，最容易被忽略的就是这个宫廷顾问团体。平时一说明治维新，首先就能想起来明治天皇，了解再深一点，还会听说西乡隆盛、伊藤博文这些著名的政治家，同时大家可以一起谴责那些在甲午战争中侵略中国的伊东祐亨这些军人。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也就够了，没必要知道那么多了。所以来听这一期的朋友很幸运，你们能够了解到日本人自己都很难关注到的宫廷顾问团体。

宫廷顾问都有谁呢？这里要说一个非常名不见经传的人，叫做元田永孚。这也是明治天皇人生中第二位重点人物。

元田永孚出生于熊本，也就是出了“熊本熊”（库马萌）的地方。 当然元田永孚不可能设计出熊本熊，因为他是一个非常笃信儒学的老夫子。这个人从小酷爱儒学，儒学强调三纲五常嘛，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以他就成了一个坚定的保皇党，开了私塾专门培养学生。明治维新以后，元田永孚的儒学名声很大，他就被请到东京，专门给明治天皇教授《论语》，成为帝师。我们知道，历来帝师都不甘于只做一个老师，那都是有政治野心的。于是元田永孚开始扩大“帝师”的队伍，吸收了很多政治上站错队的人加入宫廷顾问集团。

什么叫“站错队”呢？也很简单，1868年明治维新开始以后，日本政府内部可不是一团和气，而是隔三差五就爆发政变，原来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武士战友，但掌权以后立刻为了权力大打出手，许多人死死伤伤。前面提到的西乡隆盛就是其中一员，他就是被自己从小玩到大、一起打仗一起拼搏的老朋友大久保利通给逼死了，所以甭管大久保利通后来给日本做了多大贡献，在老百姓眼里，他就是背叛朋友的恶人。

当然，西乡隆盛属于最惨的那位，他直接被肉体消灭了，但实际上大部分政治上的失败者只是被赶出政府，人家就算下野了，也还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这么一来对于元田永孚这样的人就有机会了，这些人经历了政治上的失败，这些人普遍都想找机会重新掌权；而明治天皇这边，他也想有一批社会上有地位的人替自己干活，最好这些人还能自带干粮。那就好办了，大家都可以来我宫廷里给我做“帝师”，于是元田永孚开始四处牵线，把这些人聚集到一起，宫廷顾问集团就这么成立了。

下集预告

宫廷顾问集团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和方式，与明治官僚去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