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望06《她》

第三章 回望06《她》

00:00
16:58

她!

二十五年前,她年轻漂亮,风姿绰约;二十五年后,她人过中年,美丽依旧;二十五年前,她是一位穿军装的白衣天使,我是她的一个病人。住院一年多,我叫她护士长,她叫我东辉。二十五年后,我叫她大姐,她还叫我东辉。二十五年前,她帮我收拾好行囊,目送我走出医院的大门,走进黑暗的未知;二十五年后,她要将自己的眼睛给我,希望我能重见天日。她叫乔林,我那篇纪实文学——《她是一缕轻柔的风》里的主人公。她患了癌症,死神已向她伸出了罪恶的魔爪。

我的印象中,她中等身材,体态优雅。一双眼眸沉静而柔和。那气质,那神韵,像一株鲜嫩又蓬勃的文竹。那淡雅又葱茏的绿被一层似有若无的雾笼着罩着,或许这是我的视觉错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已是神情恍惚,目光迷离了。我是被一辆急救车从那个小城送到北京这家部队医院接受抢救性治疗的。此前三个多月撕心裂肺的头疼已经让我的视力大损,精力也几近衰竭。偶尔撩一下沉重的眼帘,也是迷雾茫茫,模糊一片了。

记忆中,我好像先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很柔和、很熨贴。即便被病痛折腾得死去活来,不满二十三岁的我还是挡不住那声音的诱惑,我睁开眼睛,迷离恍惚中,就把她看成了文竹。这印象仿佛受了点化,二十五年,竟不曾老去,总也不肯退掉她的鲜润与柔美。直到去年春节,她再一次拖着病体从北京来小城看我,我还是固执地以为她就是二十五年前的那株文竹。

那天上午,我和儿子到车站接她。天下着春节后的第一场雪。虽不大,却很浪漫。仿佛表达着与她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感慨,还有几分隐忧与伤感。因为我已知晓她的癌症已经第二次转移!尽管她总是轻描淡写自己的病况,而我知道面对无奈境遇需要怎样的隐忍与修炼才能达于淡定与从容,才能让生命像文竹那样在命运的淫威下保持着那份尊严与本色。既不故作坚强与无畏,也不刻意掩饰与回避。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尽显着那略带几分柔弱的优雅与秀美。

春节前,儿子放寒假,从兰州回小城要经停北京,他说想去看看这位没任何血缘关系的姑姑。这让我感到欣慰,既为儿子有一颗感恩的心高兴,也为他没有枉费那份爱感到高兴。两年前,儿子高考得中,临行前,我觉得该将那些为他保管了十八年的旧物交给儿子了。其中就有一本宝宝相册,里面的百十张照片记载了儿子从满月、百天到他十六岁的成长历程。我告诉儿子,这本相册就是她送儿子的第一份礼物。还有一套《中华五千年》和《世界五千年》精装本,那是她在儿子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送的。2008年高考后不久,她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她,儿子考上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她将五千块钱送给儿子,此时,她的癌症已经转移了。她不让我告诉儿子,她说不想让孩子背上那么多所谓的责任与期望。

我把儿子要去看她的话告诉她,她不让。她说她没在自己的家。在医院接受化疗后,就被弟弟接过去了。

春节刚过,就收到她一个短信,她说要来小城看我。此前,我们虽常有联系,但已经有六个年头没有见面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和她曾一度失去联系。那是我失明后比较顺利的一段时光。经历了最初的震荡与崩塌,生活终又归于平静。那几年,我娶妻生子,第二次走出乡村,回到了城市。手中的笔也在我的固执与希冀中慢慢划出一条路的雏形,一双眼眸也在慢慢穿透黑暗,在迷茫与虚无中寻找着前行的方向。命运似乎跟我玩儿腻了,好像看出我是一块难成大器的朽木,经不起雕琢的顽石,它不愿搭理我了。

自打她知道我携妻带子回到城里,从报刊上读到我几篇散文后,就不露痕迹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了。直到几年后,她从一家省电视台的记者那里得知我的生活又出了问题,记者说我很想见见她。于是,在那家省电视台的演播大厅,我与她邂逅重逢,相拥而泣。本以为这些年她过得很好,可她过得一点都不好。她出的问题比我还大。不仅离了婚,还得了癌症。但她还是那般沉静,从容,像文竹一样,形如松,色如竹,依然被一层似有若无的雾笼着罩着。从那时起,我开始叫她大姐。

在电视台做完节目后的一个月,她又来看我了。此后,我们就再没中中断联系。其间,我重又娶妻生子,出书获奖,登堂入室,在红尘中像模像样地活着,她则从那家部队医院退休了。我的祈祷没有感动上天,癌症在她身上死灰复燃,转移了,扩散了。几次要去看她,都被她断然拒绝。理由只有一个——“你行动不方便,等好些了,我去看你”。

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她含笑通过出站口,朝我款款走来,身边居然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打过招呼,她突然问我去市政府怎么走?狐疑间,那男子对我说:“是我要去你们市政府办事,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不认识路”。儿子代我给那男子指了路。道过谢后,那男子对我说:“您有一位好大姐,她自己这么瘦弱,还在车上给民工让座。听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就说她可以帮我找到市政府”。

遵照她的意思,我没带她去饭店。妻在家备办了几样清淡小菜。她则从旅行包里搬出一整箱用真空袋包装的鸡、鸭、鱼、肉。她知道我是个喜欢吃肉的馋人。每次过来看我,都要从北京几家老字号给我买一些诸如酱牛肉,熏鸡之类的东西。但每次都会提醒我一句:“肉吃多了不好,还是多吃蔬菜,烟也要少抽,最好戒掉”。我朝她不置可否地笑笑,她也冲我笑笑,然后就不说了。

茶香缕缕间,我跟她说着旧事,打听住院时曾护理过我的那些医护人员。她说差不多都退休了,还有两个已经去世。“比起她俩来,我算是幸运了。”她是笑着跟我说这话的。那笑很真,很温和,那一时刻,我又想起了文竹!

本希望她嘱咐儿子几句,最起码也要鼓励鼓励的。然而没有,她只跟儿子打听学校的趣事,学习的事儿一句也不问。

临走的时候,她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厚厚的、沉沉的。我知道里面装的是啥。我说“大姐我……”,她说“这是给孩子的,跟你没关系,啥都别跟我说”。

去年夏天,她又住进了医院,再次接受不堪忍受的化疗。她还是不告诉我住在哪家医院。一个多月后,她不听医生的劝阻,离开了医院。她对我说:“东辉,我决定终止这生不如死的化疗,我不能忍受没有尊严地活着。我准备试一试中医。不要为我担忧,我已将生死看得淡了”。我用语音手机逐字逐句读她的短信,居然没听到一个感叹号!

2009年11月20日6点57分,我收到她一条短信——“东辉,想知道你的眼睛需要角膜不?我想把我的角膜给你。如果你用不上,你的朋友也行。”还是没有一个感叹号!

虎年春节,公元2010年2月14日。我准时发出一条短信——“大姐!现在是新年第一天0时0分0秒,我把虎年所有最美好的祝福送给您!祝您吉祥安康!如意平安!”。

5月7日至11日,我随中国盲协组织的名为“触摸世博会,用心看世界”盲人记者采访参观团去了上海。早就知道上海世博会设立了世博会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残疾人综合展馆,并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生命阳光”。这名字令我感动,也让我自豪,因为我那本散文集中一个单元的标题就叫“生命阳光”,里面所收篇目都是记述人间真情挚爱的稿子。其中就有那篇“她是一缕轻柔的风”。如果说二十多年前她将自己的爱化作了一缕轻柔的风,让我的生命之树在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风暴之后重新长出新芽,那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已把自己的生命化作了阳光雨露,在四季更迭,岁月轮回中绿化了另一个生命的心魂,滋润出一片葱茏又美好的希望!

进入世博园,走在通往“生命阳光”馆的路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轻飘漫洒,仿佛正在成全着一个羞涩而执着的梦。那一时刻,忽就想起了她——我的大姐!我真切地感觉到一朵花正在心头悄悄绽放。她绽放得是那样无声无息又蓬蓬勃勃。那绽放是如此清苦而幸福,拘谨而舒展,含蓄而热烈。我想,这绽放该是梦之花的笑脸了!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