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望05《感动三则》

第三章 回望05《感动三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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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三则

人到中年,有如过了三门峡的黄河水,渐渐平息了青春岁月的奔腾咆哮。曾经的万丈豪情也一点点归为沉静、宁和。于从容达宽中沉淀着往日岁月的余韵杂情。然而少了激情奔涌的生活,免不了偶有百无聊赖的时候,好在手边有三件什物可供我把玩,陪我度过那些彷徨无寂的时光。

盲   杖

这是一根看上去很普通的盲杖,南方紫竹做的。听说北方也有此竹,好象北京就有个叫紫竹林的地方。不过,我这根盲杖,确乎是用南方紫竹做的。因为送我这根盲杖的人是一个七八岁天使般美丽的女孩。而天使是不会骗人的。

天使一样的女孩叫刘杨,认识她是在十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母亲陪我去北京一家医院治眼。那时,我和全家都还抱着一丝侥幸。象抓住一根稻草的落水者,总指望那稻草能变成一条大船,度我到光明的彼岸。所以,每每打听到有能治疗我这眼病的信息,就象掉队失散的落伍者听到了组织的召唤,急火火扑奔而去。

以我那时的心态,仿佛只要任何一个人对我说,我能度你成佛,我便相信他是菩萨。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出于因不可摆脱的困扼境遇。而生出的盲信和盲从类似有我这般境遇与心态者着实不在少数。这大概是各类骗子从古至今,从中到外,所以绵绵不绝的原因之一吧!如小天使刘扬和她的母亲,大概也是幻想稻草能变成大船的落水者。

由于前来求医者太多,无法住院治疗,我和小刘扬母女住进了同一家旅店接受门诊治疗。

小刘扬母女来自沈阳,早我一个多月。我和母亲跟他们住隔壁,人以群分,同病相怜,没过三天,我们就熟了。

母亲说小刘扬很漂亮,单凭她甜甜爽爽的笑声我就相信母亲的话没错。年轻的刘母谈吐文雅,很有教养。她告诉我,他们是在女儿三岁时发现她眼睛有问题的。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视神经出了问题。于是,她就象我的母亲一样只要听说哪能治视神经萎缩,就不顾一切地投奔而去。

小刘扬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每天从医院回来后,就拉着母亲到我房间来。她时而把热烘烘带着清香的小脸挨到我耳边,悄声告诉我夜里她又听到母亲哭了,时而张开小手在我眼前晃着,问我指数是多少,更多的时候是让我给她讲故事。

一日晚间,窗外飘着细雨,刘扬拉着母亲来到我和母亲的房间。小女孩儿脱鞋上床,偎在我身边,温暖柔软的身体散发着淡淡新香,安静如小猫。我知道,她又要听故事了。于是,想起了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不想刚刚讲了一个开头,小女孩就捂住我的嘴:“我听过这个故事,您给我讲新的。”我笑着问她:“是妈妈给你讲的吧?”“不是,爸爸讲的。”“莫非她的父亲也喜欢普希金。”心下这样想着,就又搜肠刮肚地找别的故事。蓦地,小刘扬双手勾住我的脖子,甜甜地说了一声:“你是爸爸。”我心一怔,一时语塞。年轻女人也止住与母亲交谈的话头,屋子里陷入尴尬的沉默。许久,年轻女人强做镇定,呵斥女儿道:“你胡说个啥!”继尔对我道:“您别见笑,孩子离家快两个月了,她是想她爸爸了。”年轻女人谈吐依然文雅,只是多了几分苦楚与辛酸。“她爸爸呢?”母亲的问话代替了我的疑问。年轻女人叹一口气,“他在家做点小生意,挣钱给孩子治病。”“你就是爸爸。”又是一句妨不胜防的童言。而我不再尴尬无措,我把小刘扬紧紧抱在杯里,一种父亲般的庄严与神圣在心头抖然升起。

第二天早晨,吃过饭后,我们照例一起去医院做球后注射治疗,刚一下楼,小刘场又是一句冷不防的话:“叔叔,您怎么不拿盲杖走路?”我的心又一怔,内心深处那最隐秘最虚弱处仿佛被一只柔软的小手触碰了一下——不拿盲杖走路是以执拗的表象掩饰内在的虚弱,不愿让人看出某种生理缺陷,是掩耳盗铃的拙笨。正在我不知如何作答时,年轻女人又呵斥女儿道:“你瞎说啥,叔叔不想用盲杖,谁跟你是的,整天盲杖不离手。”许久,小刘场又自言自语道:“拿盲杖走路有啥不好,走到路上,别人看见你拿着盲杖,就会主动给你让路了……。”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失望无奈,放弃了投奔光明之旅。刘扬母女也准备于近日离京回家。第二天早晨,我向刘扬母女告别,女孩儿泪眼朦胧,几多恋恋不舍。

末了,她拿出那根盲杖送给我,说话完全不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叔叔,这根盲杖是我爸去南方时给我买的,是用紫竹做成的,上面还刻着花呢!我把它送给您,以后奶奶老了,就不能扶着您走路了,就用这根盲杖给您引路吧!”

八十年前,冰心先生写下了《小桔灯》,而今先生已逝,那小桔灯可否还在,我不知道。而送我紫竹盲杖的小刘扬也已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不知她现在生活的可好,恋爱了么?

想告诉当年的小天使,你送我的紫竹盲杖,我还珍藏着,虽一直没用它,它却一直为我引着路。

墨  镜

如果把不拿盲杖看做小聪明,为的是不让别人认出我是盲人。那么,拒绝戴墨镜纯属缘自内心深处对“盲人”二字的拒纳与排斥。其实,二者的自相矛盾是显而易见的。不拿盲杖,别人也许看到不出我是盲人,而不戴墨镜,别人必认出我是盲人。没有墨镜的遮蔽,既便如我这眼组织未被破坏,看上上去还是一双明眸的盲人,也会盲相毕露,一望便知。尽管常有人对我说你的眼睛挺明亮,看上去不象盲人。每每听到这话,我就面现笑意,心下却隐隐地愤怒,什么不象盲人,你还是说我是盲人。甭跟我玩这假善良。然后,就是一声无奈地哀叹。“我要得是不是盲人,而不是不象盲人。”然而,有的人却不那么善良。比如,我的大学同窗洁青,她的心肠就很硬,无论是在我治疗中,还是失明后,她去看我时,从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聊的都是以后该怎样做,帮我分析盲人可以从事哪些工作,并且用的大都是训导式的言辞,唯一带点深情与美感的便是她送我的那首小诗:太阳落山了,请你不要悲哀。凉夜仍有繁星,看你如何安排。

00四年夏,洁青打电话过来,说邀我到省城参加同学聚会。我先是以行动不便婉言相拒,她却说:“过去你住院的时候,同学们都给你写信,捐钱,现在你还不该来见见大家,致谢一下吗?”就这一句话,逼的我只好前往了。

同学聚会场所安排在我们当年的教室。我说了三句话,第一句话“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又回来了”,第二句是“所以还能回来,是割舍不掉浸入生命中的同窗情义,是同学之爱重新吹燃了我堪堪将灭的生命之火”,第三句是“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还做同学”。语毕,是一阵含泪带笑的掌声。

晚上,同学们来到一家歌厅,已是中年的人们一下子找到了从前的感觉,人们唱着二十年前的歌,跳着二十年前的舞,说着二十年前的事。期间,我请洁青叫来服务生,带我去卫生间。回来时洁青在门口等我。她从服务生手中领过我,然后让服务生把歌厅内所有的灯统统打开。服务生不肯,他说,客人正在跳舞,只能开彩灯,这是规矩。一向温和的洁青竞然愤怒了,她厉声对服务生说:“我让你打开就打开,今晚的歌厅是我包的。你不听我的话,当心我不买单。”无奈,服务生只好打开歌厅所有的灯。刹那间,音乐停了,跳舞的人们也愣在了原地。此刻,洁青挽起我的手臂,步履从容地走进大厅,她边走边说:“对不起,同学们,是我让服务生开亮所有的灯,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咱们的同学在黑暗中走进我们。他的眼睛失明了,但我们要让光明永远陪伴着他。”

临别之时,洁青送我一副很好的墨镜,她说:“上大学的时候,你不是挺爱戴墨镜的吗?咱班女生都说你戴墨镜的样子很帅。怎么现在不戴了,别那么刻意好不好?”又是一番训导,我却无话可说。“刻意”二字一下了点到了问题的实质。原来那坚强,那坦然,那平和,那无所谓都是刻意的。原来那刻意的坚强,刻意的坦然都没蛮过她的眼睛。洁青见我无语,就笑着说道:“真正的达观与自信,应该是怎样就怎样,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刻意做给别人看。天这么热,戴副墨镜遮遮阳光有什么不好呢?又不是在街上裸奔?”我哈哈大笑,一把抢过墨镜,恶狠狠地戴上它踏上了回家的路。

盲   文

说来有趣,我失明后的写作之路是从《盲人月刊》起步的,并且至今都与这本全国唯一的盲文综合类杂志,保持着密切联系。编辑部的几位女士都是我的良师益友。然而,我却不懂盲文。

20039月,我赴京参加中残联四大,到投票选举新一届中残联领导时,我自然被划到盲人代表选区。而负责发放、回收统计盲人选票的大会工作人员就是盲刊副主编苗雨生女士。当她将选票和盲笔送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就开始着急,不懂盲文,汉文选票又看不见,那不是没办法履行我的代表职权了吗?兴许是有意给我一点教训,直到发完所有选票,苗老师才不紧不慢来到我面前。此时,我已浑身是汗,苗老师笑着问我:“是不是读不懂上面的字?”我强笑着点点头。苗老师还是那么温和从容,“怎么样,现在知道学盲文有用了吧!”“我同意您的说法,可我现在怎么办?您总不能让我立马学会摸这些乱七八糟的圆点吧?”苗老师看我真的着急了,就笑着告诉我:“如果同意选票上列出的候选人名单,就可以将选票原样投出,不用写任何字”。我长出一口气,心下为大会组织工作者的细心、爱心所感动。会后,我把盲笔、盲文写字板小心放进文件包,下决心回去好好学习盲文。

回到家中,我拿出盲笔、盲文写字板给妻看,并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我要学盲文。

第二天,我让妻陪我去找一位盲友。当他听说我要跟他学盲文,他深表怀疑,以为我是一时头脑发热。妻代我表态,她说:“没关系,他不学,我学。”三个月后,我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如何摸读盲点,而妻却十分熟练地掌握了盲文的读写。

自打妻学会盲文后,我便不再用心学了,好在妻是一个随和之人,凡事都顺着我。她也知道我打心眼里就不想学盲文。可到了去年冬天,她却跟我叫起真来,非要让我学盲文不可。她给我定了一个最低标准,必须在春节前摸熟54张盲文扑克。去年十月,母亲患了劳损型心梗,在北京阜外医院安放了三个支架。出院后,把父母接到廊坊,说什么也不让他俩回乡下老家了。为了不让二老寂寞,白天妻上班,就让我陪父母聊天作伴。晚上收拾完家务,她就陪父母玩一会儿扑克。我则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屋,写点东西。偶尔,听到隔壁屋里传来的说笑声,心里也有点痒,然而也只是痒痒而已。失明的人,不会摸盲文是打不了扑克的。

忽然有一天,妻拿来一副扑克,她拿起我的右手食指让我摸纸牌上端一些密密麻麻的凸点。我抬头望望妻子。妻说:“这是我在扑克上扎的盲文,我来教你。”“学它干嘛?我不想打扑克”。妻很坚决地说:“不行,你一定要学会”。我苦笑道:“你这不是教我不务正业吗?”妻沉默一会儿,温柔中略带一点伤感,她说:“每次陪你出门,看到别的盲人凑到一起打牌、下棋,就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心里很难受,你不能读书,我可以念给你听,你不敢出门走路,我可以陪你出去,可是你不能从打扑克、下棋中获得快乐,我受不了……。”妻的话不禁让我想起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打扑克了。可我不想和妻说这些,就言不犹衷地说道:“这没啥,我不会打扑克,他们还不会写文章呢!”妻微然一笑:“这是两码事,再说,为了咱妈,你也要学会打扑克,如果咱俩每天晚上能陪咱爹咱妈玩一会儿扑克,他们该多高兴啊!”听着妻子娓娓软语,心中抖然升起要抱抱她的冲动,很强烈,有如初恋。

狗年除夕之夜,一对小夫妻陪一对老夫妻打了一夜的扑克,央视春晚都上演了啥节目,都不知道。从此,我学会了奇妙无比的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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