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湘西边境的地方,有座小山城,名叫茶峒。城外是条小溪,溪边有座白塔,小塔下住着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
小溪大约二十丈宽,比撑船的竹竿还要深些,溪水清澈透明,能清楚地看到水里的游鱼。这条小溪是川湘往来的必经之路,但是因为财力有限,建不了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的渡船。 管理这条渡船的就是塔下的老人,公家出钱。老人从二十岁起就守在这条小溪边了,来来去去,已经五十年。唯一的亲人就是那个小女孩,一出生就没了父母。他们住的地方,山寒水碧,两山的竹林翠色逼人,老船夫便给外孙女取名“翠翠”。
翠翠陪着祖父守着小溪,风里雨里的长大,如今十三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眼睛和这青山绿水一样清澈透明,人又那么乖,就像山里头的小鹿仔一样单纯美好。
“爷爷,我来吹竹笛,你来唱山歌!”
离开渡头,走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山城,茶峒依山傍水,缘山而建的城墙,宛如一条长蛇。城外临着白河,河边贯穿各个码头的是一条河街,街上的每一栋房子,一半在地上,一半悬在水里。每当河里涨水了,河街的人家就用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城墙,一端搭在自家房檐,卷好铺盖,背着包袱,抱住米缸,踩着梯子就进城去了。
掌管水码头的名叫顺顺,大方洒脱,喜欢结交朋友。他有两个儿子,结实得像两头小公牛,驾船、游水……没有他们不会的。大老天保像顺顺,爽快豁达,二老傩(nuo)送像母亲,秀丽挺拔,聪明又富有感情,茶峒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岳云”。
边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是端午、中秋和过年了。
到了端午,全茶峒人吃了午饭,就出城到河边看划船,两岸人山人海。参赛的船只又长又细,两头儿高高地翘起。一帮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们手持一支短桨,随着鼓声,奋力地向前划。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便把脖子上绑着红布条的大雄鸭放到河里,所有会游水的军民都可以下水捉鸭子,谁捉到就是谁的。一时间,河里到处是鸭子,到处是追赶的人。
激越的鼓声顺着流水,越过大山,来到小溪渡口。翠翠一直站在小山头上听了许久,她想起两年前,端午这一天……
渡船老人找了人顶替,自己带着翠翠和黄狗进城去河边看划船。翠翠高兴极了。可是没多久,祖父就挤得不见了,只有黄狗还在脚边。
“过不了多久,祖父就会回来找我了。”
翠翠已经被两只齐头并进的船迷住了。
比赛过后,军官命人在河里放了一群鸭子,祖父还是没有回来。
渐渐地,天要黑了,河里的鸭子只剩三五只,捉鸭子的人也纷纷回家去了。
“爷爷一定是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黄狗,我们再等等爷爷吧。”
“汪汪——汪汪——”
这时,一只白鸭慢慢游了过来。
“你再往前些我就捉住你。”
十米、九米、八米……还有三米远了。
“哗啦——”
“你这家伙真狡猾,我总算抓住你了!”
原来水里有人。
那人捉住鸭子,游了过来,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汪汪——”
夜色昏暗,那人这时才发现,空荡荡的码头上还有一个人。
“你是谁?”
“翠翠!”
“翠翠是谁?”
“碧溪岨(qu)撑渡船的孙女。”
“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我爷爷,我等他回来。”
“你爷爷一定是到城里的军营喝酒醉倒,被人抬回去了!”
“不会的,他答应来找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到我家吧,就是那座点了灯的楼上,等你爷爷来找你好不好?”
翠翠一听以为他是坏人。
“你个悖(bei 四声)时砍脑壳的!”
“哈哈,你要是呆在这儿,回头水里的大鱼来咬你,可不要叫呀!”
“要你管!”
“汪汪——”
“哈哈——”
那人笑了笑,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有人举着火把来寻翠翠。原来,老船夫有事回家不能来接她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河边的?”
“二老告诉我的。”
“二老怎么知道的?”
“哈哈,他说从河里捉鸭子回来,好意请你上家里坐坐,你还骂他。还有你那只狗不识吕洞宾,一直叫!”
“二老是谁?”
“他你都不知道?就是我们河街的傩送二老。”
翠翠知道是那个‘岳云’,心里又害羞又吃惊,不再说话了,默默地随了火把走向小溪渡口。
“翠翠——翠翠——,是你吗?”
“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的鲤鱼吃掉了。”
两年过去了,翠翠看过十五的夜晚洒落的满天花雨,却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如那年的端午甜蜜美好。上一年,翠翠还特意到河街看了半天船,却只见到了顺顺和他家的大老。
这一天,翠翠正在渡口山头和黄狗玩。
“翠翠——翠翠——快拉住那个卖皮纸的小伙子!”
翠翠连忙带着黄狗拦下了那个人。没一会儿,老船夫就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还你,我们不收钱,走吧,赶紧赶路吧!”
那人拗不过,只得和同伴们离开了。
“翠翠,端午又来了,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一只大肥鸭子?”
“我不记得,一点也不记得!”
“哈哈,前年就更有趣了,你一个人在河边等我也不知道回家,我还以为大鱼把你吃了呢。”
“那是别人说我,我再告诉你的!看你的好记性!”
“我老啦,记性不好了。翠翠,你现在长大了,一个人去看船也不怕鱼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应该守船。”
“人老了才应该守船。”
“人老就应该休息。”
“爷爷可不老,还能打老虎,你看。”老船夫弯起胳膊,向孙女显示自己还是年轻有力的。
看着已经有些弯腰驼背的祖父,翠翠不说话了。
远处传来唢呐声,过了不久,渡口来了一伙人,抬着花轿,吹着唢呐,还有人肩膀挑着礼物。等他们下船,还递了个红包给老船夫。
“翠翠,宋家村新嫁过来的媳妇只有15岁……”
老船夫有心事了。
翠翠一天天长大,时不时会脸红了,喜欢看新嫁娘粉扑扑的脸,喜欢把野花戴在头上,还喜欢听茶峒人缠绵的歌声。
自己老了,得让翠翠有个着落呀。
他想起了前几天,天保大老来坐船的时候说的话“你家翠翠长得真标志,像个观音娘子。等再过两年,我不到处跑了,就每天晚上来溪边为翠翠唱歌。”
大老是能照料翠翠的人吗,翠翠愿不愿意呢?
初五,大清早就开始下雨,老船夫到城里置办过节的东西了。翠翠戴着斗篷守船,黄狗坐在船头陪着她。雨落个不停,小溪上笼起了烟雾。
翠翠温习着之前过节的所见所闻,心中很欢喜,又好像有个东西,明明在眼前,却看不清,抓不住。
这时,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挑担的担夫,有跑差的,还有一对母女,打眼一看,明显是财主家的妻女。小女孩应该十二了吧,眼睛亮得像水晶球,穿一双尖头鞋,葱绿色的裤子,手上戴着一副银手镯,人有点害羞。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也有两个女孩子,长相却很普通。所以,翠翠总是记得先前那一个。
“翠翠——翠翠——”
老船夫回来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
“爷爷,我来了!”
翠翠一听到祖父的声音,连忙拉船到了对岸,接上了他。两人刚把新买的东西放到家里,就听见了有人喊过渡。没一会儿,老船夫就和那个过渡人到家里来了。原来,是送清早在河街被顺顺扣下的酒葫芦。
这个人年纪轻轻,脸黑肩膀宽。翠翠看着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伯伯,你家翠翠,长得真好看。”
“哈哈,二老,人家可都说你好看呢。”
“伯伯,人人都说咱们这个地方风水好,要出大人物。可是,怎么到今天都还没出现呢?”“我想,这种人就算不出生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没什么。因为我们有像你们兄弟俩一样聪明、正直、勇敢、吃苦耐劳的年青人,就够了。”
说了一阵,二老要走了。
“翠翠,吃了饭,到我家的吊脚楼上看划船吧。”
“爷爷不去我也不去。”
“那我回去找人来替你们守渡船,你们赶紧吃饭,然后去我家看船。”
翠翠抿着嘴笑了笑,她不懂为什么一定要去他家去看船。
饭后,等翠翠和祖父赶到城中河边时,河边早就站满了人。不过没多久,顺顺就派人把祖孙俩请上了吊脚楼。翠翠还看到了早上过渡的那对财主家的母女,占了楼上最好的两个窗口。
祖父不看船,被一个熟人拉去看水碾子了。这座新碾坊是当地一个小财主的产业。
“诺,这是中寨王团总的,听说是他女儿的陪嫁,值七百吊大钱。”
老船夫转着那双小眼睛,羡慕地欣赏着。一个圆形石片,固定在一个横轴上,斜斜地搁在石槽里。如果抽掉水闸门,流水就会冲激地下的暗轮,上面的石片立刻飞速地转起来。
“伯伯,你家翠翠多能干,将来谁娶她谁有福气!”
“有什么福气,也没有碾坊做陪嫁,一个光人。”
“别说一个光人,一个有用的人,两只手敌得五座碾坊!洛阳桥也是鲁班两只手造的!”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说,“伯伯,你若不多心,我就说个笑话给你听,这笑话也可以当真话听咧。”
“什么笑话?”
“顺顺家大老托我来探探你的口气,他说‘我喜欢翠翠,想要娶翠翠。’,我就说了‘我这人嘴笨,要是说不好,被老船夫打了怎么办?’大老就说‘你怕打,就先当笑话去说,不会挨打的。’所以,我就把这事儿当笑话来同你说了。依你看,我要怎么回复他呢?”
“你就说,老家伙听了笑话之后,自己也讲了一个,他说:‘车是车路,马是马路,各有走法。大老既然走车路,就应该由爹爹做主,请媒人来正正经经同我说。如果是走马路,就自己做主,站在渡口对溪的高崖上,为翠翠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不过,这到底是翠翠的事,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两人把话说妥后,就去看顺顺新买的三舱船了。
这边,翠翠坐在吊脚楼的好位置,可是心里却不自在,挤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似乎都在悄悄打量她。翠翠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发现黄狗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了。她便起身,一边在人群里找黄狗,一边听着人家都在说什么。
“看见那边窗口的姑娘了吧,那是王乡绅家的,乡绅想和顺顺做亲家呢。”
“那姑娘配谁呢,大老还是二老?”
“是二老。”
“我可听说,二老喜欢一个撑船的。”
“他又不是个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人啊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翠翠脸火烧似的红了,就挤出门去到河边看看,正走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中间,二老领着一群人迎面走了过来。
“翠翠,你来了,怎么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特意给你找了个好位子。”
“碾坊陪嫁,稀奇事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两个人就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找到了黄狗,还在河街遇上了祖父。
“走,我们去河边看他们捉鸭子。可惜我老了,不然就能捉只鸭子回家闷姜吃。”
老船夫还想说:“二老捉住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结果没等说,二老来了,站在
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笑着。
之后没过几天,掌/水码头的顺顺,当真请了媒人到老船夫家为儿子说亲了。
“大老想走车路,这很好,可是我得问问翠翠自己的意思。”
老船夫把人送走后,就喊翠翠过来说话。
“翠翠,你知道刚刚那人来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
看着翠翠红了脸,祖父仿佛看到了早年间的女儿,心中异常柔和,“每一只船都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都得有个窝。”
“翠翠,船总顺顺家里请人来做媒,想讨你作媳妇,问我愿不愿意。我呢,人老了,再过几年也就走了,没什么不愿意的。这是你自己的事,自己想,自己说。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怯怯地望着祖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
“大老是个有出息的,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这才明白,来做媒的是大老!她心忡忡地跳着,脸烧得厉害,并不作声。
祖父笑了:“翠翠,想几天不碍事,洛阳桥也不是一个晚上造得好的。你若想让他走马路,我相信人家一定会在月光下为你唱温柔的歌。”
翠翠心里乱乱的,只想哭。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的那只白鸭子呢?……”
第二天,老船夫询问孙女自己的想法,翠翠还是不做声。后来,做媒的人又来探口风了,依然没有得到结果。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的疙瘩在哪儿,隐隐约约知道点什么,再想下去,就觉得忧愁而害怕。不过,翠翠自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而那一边——船总顺顺家,天保大老和傩送二老也都知道了对方的心事。这一对难兄难弟同时都爱上了那个撑渡船的外孙女。不过——
“火是各处可烧的,水是各处可流的,日月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这事在当地人看来并不稀奇。兄弟两人既不会争抢,更不会相让。
“我想的事若是成了,就会接过老船夫的渡船。我喜欢划船,我还想把碧溪岨两个山头买下来,在边沿处种下一大片南竹,围着这条小溪做我的寨子。”
“大老,你信不信这女子心上早已有个人了?”
“我不信。”
“大老,我再问你,假如我不想要碾坊,却想要那只渡船,这个念头两年前就有了,你信不信呢?”
“我相信。”
“老船夫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就走了车路,已经让人向撑渡船的说亲了。”
“结果呢?”
“没结果,老船夫口上含李子,说不明白。”
“马路呢?”
“二老,唱歌是你的拿手好戏,你要去做竹雀就赶快去吧。
大老何尝不想在车路失败时走马路,但是知道了二老的心意后,他就明白马路只能二老去走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点气恼,有点愤慨。
二老想了个主意,两个人月夜里都过碧溪岨去唱歌,不让翠翠知道是弟兄两个,谁得到回答,谁就娶翠翠。二老还提出要代替哥哥唱,让命运来决定他们的幸福。
“好,我们各自轮流唱,我也不要你帮忙。树林子里的猫头鹰,声音不动听,找娘子时也是自己叫。”
两人就这样说定了,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夜晚都有大月亮,正好到那些月光照着的高崖上,为心上人唱歌。露水降了,歌声涩了,就趁残月赶回家去。一切顺其自然,结果是什么,两人也看得极自然,当下就决定从今夜开始……
天黑了,老船夫这时候还在渡船,因为他知道过渡的人都是赶回城里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
翠翠坐在溪边,萤火虫闪着蓝光,从身旁飞过去,祖父一直回不来,她觉得有点孤单,有点悲伤。
“爷爷——,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翠翠——,这就来——”
“唉,要是将来爷爷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家里黑黢黢(qu)的,只有灶间有火光,翠翠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哭了。
“不许哭,像个大人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气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依靠在祖父身边:“我不哭了。”
两人吃了饭,说了会儿话,就各自睡去了。翠翠在梦里,灵魂为一种美妙的歌声浮起来了,轻轻地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飞过悬崖半腰。她望着那些肥大的虎耳草,就摘了一片顶大的叶子做伞。
翠翠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醒着,张起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只道那是河街上天保大老在走马路。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用溪水洗了脸,赶忙同祖父说昨晚上的梦。
“爷爷,我昨天在梦中听到了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跟着它到处飞,飞到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祖父温和悲悯地笑着,并没有告诉翠翠昨晚上的事实。他心里想:“做一辈子梦更好,还有人在梦里做宰相咧。”
白日里,老船夫就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探情形。在河街见到了大老,一把拉住小伙子。
“大老,你又走车路又走马路,可真狡猾呀!不过你唱得真好,有人可是在梦里听着你的歌,摘了一大把虎耳草。”
大老神色冷冷的,老船夫还以为他在装相呢。其实,老船夫弄错了。这两兄弟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哥哥因为走了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唱。但是弟弟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赢不了了。所以一整晚的歌都是傩送二老唱的。大老当时就决定要驾驶新油船离开茶峒,好忘记这一切。
“大老,你听我说,你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行的!”
“伯伯,你看楼上,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一看,二老正在窗口整理渔网。
大老在新油船装好货,就离开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
老船夫以为,在后来日子,还会再听到二老的歌声。
“翠翠,爷爷笨得很,说个笑话给你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问过你,看样子,你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如那人还有个弟弟,走马路,为你唱歌,你愿意吗?”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这笑有几分真。
“爷爷,不要说笑话了。”
“我若说的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
翠翠走出屋子,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是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的。
但是,二老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
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去寻二老。刚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上次为大老做保山的杨马兵,他一把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要找你,天保大老的船出事了,人掉到河滩的漩涡里淹死了。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个不幸的消息像个巴掌一样,重重地给了老船夫一下。
之后,祖父过河街仍然能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那个死去的人,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他们父子的心中了。二老出白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也没找到哥哥的尸骨,就在各处关口贴了告示,返回了茶峒。
过不久,二老要去川东办货,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老船夫怯怯地望了年青人一眼,笑了笑。
“二老,我家翠翠说,十四那天晚上,做了个梦,在梦里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对溪悬崖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边,苦笑了一下。
“二老,你不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我做傻子在崖上唱了一晚上的歌。”
“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老船夫想解释,他是故意这么说,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
但是,船已经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
“二老,二老,我听说你不要碾坊要渡船,是真的吗?”
“要渡船又怎么样?”
老船夫看着二老的神气,高兴起来,就喊翠翠出来。可是不凑巧,翠翠一大早就出门挖笋去了。
二老便走了。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看明白了。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他从船总和二老那里都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天气热了,傩(nuo)送从川东押货物回到了茶峒。
回家的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问二老,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
“过些日子再说吧,我也不知道我应当得一座碾坊,还是一只渡船,也许我的命里只能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回中寨,到碧溪岨过渡时,见到了老船夫,
“听说你们中寨的人想把一座新碾坊和家中的姑娘送给河街的顺顺做媳妇,这事有眉目了吗?”
“事情成了。顺顺很愿意和中寨人结亲家,又问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怎么说?”
“他说: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决定还是要碾坊吧。”
老船夫不敢相信,想再问问。中寨人却抢着说道:“一切都是命,可怜顺顺家大老,相貌堂堂,却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戳了心,说不出话了。中寨人上岸走后,他闷闷地立在船头,呆愣了许久。
“爷爷,你中暑啦,快去歇歇,我来渡船。”
老船夫似乎当真中暑了,他独自回屋睡下了。第二天头昏沉沉的,当真是病了。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老船夫心里惦记着二老,午后就进城,到河街顺顺家去了。
“什么事?”
“我听人说你打算和中寨团总做亲家,是真的吗?”
“有这事。”
“真的吗?”
“真的。”
“二老呢?”
“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原来,二老和顺顺吵了一架才走的。船总可不愿意间接把大儿子害死的女孩儿来作小儿子的媳妇。他甚至误会这些都和这个好事的老船夫有关,心里有疙瘩。
“伯伯,我明白你的意思,还是算了吧。”
老船夫心中憋闷,他进城找杨马兵喝了点酒,回到碧溪岨又用溪水擦了擦身子,然后回家睡觉了。夜间下起了大雨,一个炸雷响起,接着是一阵洪大闷重的倒塌声。祖父担心翠翠,起身把一条布单搭在她身上。
“翠翠,不要怕!”
“我不怕,爷爷在这儿我不怕!”
不久,翠翠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雨也停了。她看祖父似乎睡得很好,就开门走出去。旁边的菜园子被水冲乱了,小溪也涨了大水,停泊在崖下的渡船不见了。再回头一看,屋后的白塔不见了,赶忙跑向屋后,大堆的砖石凌乱地摊在那儿,白塔倒塌了。
翠翠吓得不知所措,高声喊叫祖父,却一直没人回应。她回家,在祖父床边摇了许久,祖父还是不说话。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中死去了。
“呜呜,爷爷——”
不多久,茶峒城里外都知道这个消息了。船总顺顺也来了。翠翠哭了一整天。
“翠翠,人都是要死的,不要发愁,一切有我!”
顺顺、杨马兵,祖父生前的朋友都来帮忙料理后事。等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碧溪岨就只剩下杨马兵和黄狗陪着翠翠。
两个人每日在黄昏和晚上,坐在门前溪边的高崖上,谈点祖父的旧事,后来说到老船夫死前的一切。二老的唱歌,大老的死,顺顺父子对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诱惑二老,二老记着哥哥的死,又得不到翠翠的回应,还被家里逼迫接受碾坊,坐船下桃源了,祖父的死……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现在都明白了,因此哭了一晚上。
过了丧期,船总顺顺想把翠翠当做二老的媳妇,接到家中。杨马兵觉得没有既定的名分,住到生人家里去不好,不如在碧溪岨等二老回来,再看二老的意思。
可是到了冬天,倒塌的白塔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为翠翠唱歌的年青人却还不曾回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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