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落幕上半场
“人生总有起落,精神终可传承。”
——褚橙广告词
34岁的丁志健是北京一家出版公司的编辑部主任,北大研究生毕业后留京,然后结婚、购房、买车,每一天的生活都看上去忙碌而舒适,俨然已是这座拥有1900万人口的大都市中的一个中产人士。2012年7月21日清晨,他出门去谈业务。妻子提醒他,昨天气象局发了预报,今天有大到暴雨,雨量可能达40到80毫米。
下午,果然有暴雨,可是雨量居然是215毫米,创下1951年以来的最高纪录。倾盆大雨之下,北京彻底沦陷,城区至少63处路段严重积水,交通大面积瘫痪。丁志健驾着黑色现代途胜SUV,在东二环广渠门桥西侧约300米的铁路桥下陷入大水之中,因车门无法打开,在束手无策的消防队员、大哭赶至的妻子和十多位围观市民的目睹下,窒息而死。这一天,全北京死亡79人。
和平年代,泱泱首都,一场大雨居然造成数十人溺亡,新闻震惊世界。排水专家告诉记者,北京的排水系统在全国各大城市中已属先进,但与东京、巴黎、纽约等国际大都市相比,其实远不在一个层次上,“建筑交通发展很快,但是地下落后得很远”。
“下水道是一座城市的良心。”整个7月,全国媒体都一再地引用雨果的这句名言。一场暴雨洗刷出了两个残酷的事实——鲜亮的城市建设也许仅仅是表面的繁荣,而每一个中产阶层人士的生命居然是那么脆弱。
就在丁志健溺亡的两个月后,在距离广渠门不到4公里的地方,一根地下桩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被响亮地打下。北京市宣布将建造一座528米高的摩天大楼,总投资240亿元,项目将创造8项世界之最和15项国内纪录。建成之后,这座定名为“中国尊”的建筑物将成为新的北京第一高度。
很显然,与复杂而隐蔽的排水系统相比,摩天大楼更容易令人兴奋。就在2012年,中国的各个城市正在展开一场以摩天大楼为主题的竞赛。此时,全国最高楼是建成于2008年的上海环球金融中心,楼高492米,几乎所有的新大楼都以它为赶超目标。上海宣布将建造632米的上海中心,深圳的平安中心则很“巧妙”地把高度设定在646米,武汉绿地中心的高度原定为606米,在得知上海和深圳的消息后,随即宣布将“拔高”到666米。
就在各个城市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11月,一则来自湖南长沙的新闻,让大家都不好意思再开口,它宣布将兴建“天空城市”,高度为838米,一举超过828米的世界第一高楼迪拜塔。
有媒体计算了一下,未来十年内,中国将建设1300座摩天大楼,已经投入的在建资金为5100亿元,即将投入的约1.1万亿元,占商品房投资的23%,约为铁路投资的2.7倍。到2018年前后,若那些宣布的项目全数落成,排名全球前十的摩天大楼中,有九座属于中国。
如果城市下水道与摩天大楼构成一对隐喻,那么,它体现了中国经济的极致两面性。在悲观论者看来,中国的迅猛发展只是一个空洞的泡沫,无论多么的炫目或膨胀,都无法掩盖内在的空虚,甚至其成长模式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在乐观论者看来,成长从来是脆弱的,而且有必须支付的代价,外延与内在的不匹配正为制度创新提供可能性。
关于中国问题的此类争论,三十多年来,似乎从来没有停歇过,只是在今年,它呈现出了一些与以往不同的主题和特质。
2012年4月,中共中央宣布对政治局委员、重庆市委书记薄熙来立案调查,一场历时五年的“唱红打黑”政治闹剧结束。
11月,中共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全会选举习近平为党的总书记。在新的政治时代到来的时候,中国的经济局面也展开了新的一幕。
路透社在2012年11月的一篇总结性报道中,罗列了关于“胡温十年”的成绩单:“中国GDP平均每年都保持近两位数的增长,总额翻了近四番,相继超越德国、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1年中国货物贸易进出口总额跃居世界第二位,连续三年成为世界最大出口国和第二大进口国。在改革开放的短短三十多年时间里,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外汇储备国,十年间增长超过10倍。中国由一个原先接受援助与贷款的国家,开始变为向外输出贷款和援助的国家。”
同时,它也指出了困扰中国经济局势的种种难题:“‘国进民退’的模式让本应最具活力的民营中小型企业融资困难,沉重的税务压力让它们在严峻的经济形势下更难生存,资本纷纷外逃,弊端凸显。经济产业结构畸形,不得不进行调整,但要实现产业优化升级困难重重,前途未卜。中国的经济结构过分依赖出口,作为拉动经济发展的三驾马车中的一支重要力量——消费,还未起到真正拉动内需的作用。地方政府追求巨额投资而大规模举债,危机四伏。城市化进程快速推进,但土地利用效率低下、建设规划混乱、环境恶化等一系列问题也接踵而至。”
也是从今年开始,《经济学人》杂志做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改版,它把关于中国的专题报道从“亚洲”板块中剥离出来,做成一个独立的门类,在该刊历史上,只有“美国”享受这一待遇。主编解释说,“自从1942年对美国进行这样的详细报道之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为一个国家开设类似栏目。主要原因是中国已经成为一个超级经济大国”。
的确,此时的中国,你已经很难用“发展中国家”这样的视角来描述和观察。
在经济体形上,它已经十分庞大和健壮,在成长模式上,它陷入苦恼的制度瓶颈和路径依赖,“下水道”式的结构性难题层出不穷。一些原本支持经济增长的基本性要素,如劳动力和土地成本优势、环境可持续的代价、“中国制造”的国际空间等,都开始次第消失。某些重大指标出现峰值,一些战略级能力发生不可逆的改变,而人们对某些事物的价值判断也出现了变化。
种种迹象表明,改革开放的上半场结束了——尽管经济学界要到两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在今年,一个叫卡森·布洛克的美国人,突然成了资本圈的“隐形明星”,几乎所有人都没有见过他,可是都能够感受到他带来的阵阵寒意。
如果说英国人胡润在中国的赚钱故事属于20世纪90年代的话,那么,卡森·布洛克的故事则更加新鲜和刺激。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布洛克从12岁起就梦想着到中国淘金,于是在2005年,28岁的他来到上海,做了一年律师,还与人合伙开办了一家自助储存库公司,其间也帮一些对冲基金和他的父亲做调研,他甚至还写过一本《傻瓜也能在中国赚钱》的书。可是,在五年时间里,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那个“傻瓜”,相反,他几乎赔光了所有的钱。然而,也是在这五年里,学法律出身的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2010年,布洛克成立浑水公司(MuddyWaters),它的主页上没有披露任何注册和联系信息,只有一段颇有禅意的简介:“中国成语有云,浑水摸鱼,它也可以解读为——不透明亦可产生赚钱的机会。”《经济学人》杂志形容他:“布洛克并不是那种耀眼到可以做财长的角色,也不像华尔街拥有数十亿资产的基金经理,看上去并不出众的布洛克,却深谙中国市场之道。”
浑水是一家专门针对在海外上市的中国企业的做空机构,布洛克发现的秘密是,“在美国和中国,有不少人勾结起来合伙将一些空壳上市公司带到美国”。所谓的做空机构,就是先借股票卖掉,然后宣布一些利空消息,等股价大跌之后买回来还掉。跟股票市场的其他卖空者一样,浑水公司通过调查报告引起投资者对一家公司生存发展能力的怀疑与不信任,致使该公司的投资量减少、股价下跌,然后浑水公司便从中获利。
浑水的第一个狙击对象是东方纸业。布洛克通过电话沟通及客户官网披露的经营信息,逐一核对各个客户对东方纸业的实际采购量,最终判断出东方纸业虚增收入。虚增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即拟定假合同和开假发票,这也是国内上市公司造假的通用方法。布洛克派出的调查员发现工厂破烂不堪,机器设备是20世纪90年代的旧设备,办公环境潮湿,不符合造纸厂的生产条件,而工厂的库存基本是一堆废纸。布洛克在报告中惊呼:“如果这堆废纸值490万美元,那这个世界绝对比我想象的要富裕得多得多。”
浑水的报告导致东方纸业股价大跌,浑水也因此一战成名。
布洛克的调查手法并没有出奇之处。据他自述,这家公司只有他一个全职员工,其余都是临时聘用的合约调查员。浑水所依据的资料全数来自公开资料以及实地调研,令人叹息的是,几乎所有被调查的中概股公司的遮羞布都是用纸糊的,稍稍一扯,立刻脱落。在调查多元环球水务时,浑水去会计师事务所查阅了原版的审计报告,证实上市公司篡改了数据,把收入至少夸大了100倍。然后,调查员根据多元环球水务公布的经销商名单,一一打电话,结果发现所谓的80多个经销商的电话基本打不通,能打通的公司,也从未听说过多元环球水务。浑水的狙击,最终导致这家公司黯然退市。布洛克式的狙击再次证明,中国的商业世界是一个多么不认真的世界——哪怕作假也缺少技术含量。
浑水的一次又一次得手,让中概股在北美资本市场基本上失去了信用。东方纸业事件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开始调查反向收购和IPO类中国企业的会计审计等问题,一度颇受追捧的中概股从而陷入长期的集体低迷。
在这一年7月,布洛克再发神威,此次的对象是赫赫有名的新东方。
7月11日,新东方宣布简化北京新东方的股权结构,清理了其他10位股东的股份,通过无对价协议将北京新东方100%的股权转移到俞敏洪控制的实体下。6天后,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对新东方发出调查函,调查事项为其可变利益实体(VIE)的股权变更,当日股价暴跌34.32%。
又过了一天,浑水发布一份近百页的报告,强烈建议投资者卖出新东方股票。它所质疑的内容包括:新东方将特许加盟学校算作自办的学校,报告了不实的学校数目和总收入;指控新东方的财务报表没有准确反映北京海淀学校缴纳的企业所得税;指控新东方不适当地将不同利益实体及其子公司的财务数据并入公司的报表等。在卡森·布洛克看来,新东方是一个造假者,他在接受采访时暗示,新东方存在的缺陷无法改正:“斑马无法改变自己身上的条纹,也许私募投资者认为他们可以做到,但我不这么认为。”在浑水报告的刺激下,新东方股价当日再跌35.02%,连续两日跌幅累计57.32%,市值缩水14亿美元。
浑水报告发布的时候,俞敏洪正坐在开往西藏的列车上,火车途经沱沱河时,他还在新浪微博上发了一张抢拍的照片。他是一个拥有863万粉丝的网红人物,被很多年轻学生视为“励志大哥”,暴跌的股价把他一下子摔进沱沱河的激流旋涡之中。“我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想买进公司股票,可是公司法律顾问劝阻了我,说现在买会引起怀疑,在法律上有风险。”俞敏洪后来回忆说,在熬了四天后,他实在忍不住了,“除非美国有明确的法律证明我不能买,否则我一定要买”。7月20日,新东方宣布,董事会将在公开市场购买新东方总计5000万美元的美国存托股票,并保证6个月内不会卖出。
与此同时,新东方接受了美国证交会长达两个半月的“彻底体检”。调查员近十次飞到北京,将新东方历年来涉及股权的几千份合同全部翻译成英文;拆走了高管的电脑硬盘,将其中文件全部拷出来;邮箱里的电子邮件也全部打印出来,哪怕是已删除的邮件,也要用特殊的手段恢复。调查人员还细读了俞敏洪个人邮箱里的三万多封邮件,他跟美方人士开玩笑:“我女朋友的信你们可不能乱看。”为应付此次调查,新东方投入的资金高达数百万美元,创下了一个纪录。
后来的事实证明,新东方是少数没有被浑水击倒的中国公司之一,然而,事件前后的火药味,显示出美国投资人对中概股的极端不信任。俞敏洪对记者抱怨说:“因为美国市场对中国公司形成了一种不信任的情绪,所以浑水弄哪家公司,哪家公司股票就会跌,它就能赚钱。”2012年是2008年以来中国企业赴美IPO数量最少的一年,有长达8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一家公司获准上市。在严厉的审查和浑水式的做空下,因财务造假而被停牌和退市的中概股达60家之多,依然挂牌的80多家中概股股价在过去一年中蒸发了一半的市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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