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6日 花心未开：江南女子的细腻情思

花心未开：江南女子的细腻情思

茉莉花 

【明】冯梦龙

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

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

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

花儿采到手，花心还未开。

早知道你无心也，花，我也毕竟不来采。

老郑/LaoZheng

各位朋友大家好。

今天我们选了一首很有趣的诗，这首诗不在一般的那种诗词选本里，却是苏州的一个代表性的作品。它就是冯梦龙著名的山歌集《挂枝儿》里面的一首，叫《茉莉花》。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把最富有苏州特色的民歌奉献给大家。可能以前讲到诗歌的时候，都更多强调，诗是文人的创作。其实，有的时候，民间的这种不知道作者的民间歌曲、民间的诗歌，有的时候，它更富有生命力。记得在两千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时候，张艺谋就选用了一首歌曲，江苏民歌《茉莉花》。

老郑/LaoZheng

关于《茉莉花》到底是江苏什么地方的，是有争论的。

杨旭辉/YangXuHui

有仪征的，有江阴说。

老郑/LaoZheng

这首诗在明朝末年，苏州人冯梦龙编的两本山歌集，一本叫《山歌》，一本叫《挂枝儿》，这里面就已经有了，和现在的版本其实没有太多的区别。理论上来讲，这首歌应该唱，我们还是来读一下，比较比较和现在的版本有什么区别。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

杨旭辉/YangXuHui

这是一个古代的闺中女子，长期困乏的生活。因为她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在家里面做女红针黹，也会困乏。有些贵族人家的小姐，可能在家里面，会读一些书，但读那些书，都是《女论语》，《女诫》。

杜丽娘：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牡丹亭》《游园》）

大家很熟悉的《牡丹亭》里面，杜丽娘的父亲杜保给她请了一个老师，这个老师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叫陈最良。我经常说，这个陈，是臣服的臣，最良是天下最安分守己的。遵照官方来解释《诗经》，明明是一首爱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舟，他却要说是咏后妃之德，要端庄娴淑，其实是对人性的一种压抑。在长期的这种压抑当中，闺中的女子，也要到园中去游赏。

老郑/LaoZheng

茉莉花，我们大家都知道，是非常美的一种花，很有苏州特点。这女孩子做了一些什么事呢？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花儿采到手，花心还未开。

杨旭辉/YangXuHui

这里面，就把女子内心的非常细腻的，一种情绪的波澜，把它体现出来了。中国女子的内心的情感表达，可能不像西方的女子那么开放，或者说，她的动作幅度，或者脸部的表情，那么奔放，但是内心的活动是非常细腻的。花儿采到手，花是含苞欲放，或者含苞待放的状态，这是最美的、最富有生命萌动的一刹那间，而且此时茉莉花的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在这里面，最核心的是，花心还未开。

老郑/LaoZheng

早知道你无心也，花，我也毕竟不来采。

杨旭辉/YangXuHui

花心，其实是女子的内在的某种情思，一种情愫。这种情愫，她想投射在茉莉花上，采花戴在头上，和它为伴。女子簪花，在唐代的女子，可能簪的是很富贵的牡丹花，而我们江南的女子比较含蓄，比较典雅，戴着茉莉花、戴栀子花、戴白兰花，这是一个非常典雅的、很素净的状态。

很喜欢，但是花心没开。由花心未开，引申到另外一层意思，知道你是无心的，我为什么来采你呢？这里面，其实是一种内心的某一种暗自的情趣在里面，是我自作多情了。

老郑/LaoZheng

这个心，其实是一个双关语，这是民歌当中最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心，既可能是花的心，也可能是某一个意中人的心。我对你有情有心，采，可以是一种交往。我付出了一些真情，在最后，我发现你对我实际上没有心。我何苦来哉呢？最佳还是心心相印。

杨旭辉/YangXuHui

如果单方面有心，我有心你没心，那就心和心印不起来了。通过同音字的谐音双关来表达这种情意，在南方的民歌里，特别常见。比如说，我们再往前追溯上千年，在南朝的民歌当中，大家非常熟悉的《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莲子就是谐音，莲花的“莲”，通怜爱的“怜”。子，本意是果实，但是这个“子”是男子，我内心对你有种怜爱之意，你是不是对我也有怜爱之意？

老郑/LaoZheng

莲子清如水。

杨旭辉/YangXuHui

你对我好像没有任何的感觉，甚至没有泛起任何涟漪，这是一种解读。

老郑/LaoZheng

我一直认为，莲子清如水，是对这个男子最高的赞美。

杨旭辉/YangXuHui

我们俩的感情是非常的干净的，没有那种邪念的，纯粹的爱情。

老郑/LaoZheng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们现在写的是茉莉花，不是荷花。现在的版本：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我有心采一朵戴，却又怕旁人将我笑话。

杨旭辉/YangXuHui

冯梦龙的《挂枝儿》里面，有一个“猛抬头”。猛抬头，大家千万不要理解成这个女孩子动作幅度很夸张，很大，是说她到园中去，要寻找花戴，但是，她又不敢很高调地说，我来寻找茉莉花，我簪在发髻上，只是在两边用余光去瞄，悄悄地去看，生怕别人说，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个样子。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其实不是猛抬头，她一路上，表面上低着头，很娇羞的，但是余光不断在两边寻觅茉莉花。

今天的版本说，我有心来采一朵戴，但是内心又怕旁人来笑话我，这里面，内心有一种很强烈的情感，但是表面上也要故作镇静。中国古代女子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是很含蓄，很温婉的。现代的读者在读古代的诗歌，或者读古代的戏剧文本的时候，甚至我们在戏剧舞台上去欣赏青衣演员的演出的时候，就要在很细微的动作里面，感受这种女子内心的强烈的情感。

老郑/LaoZheng

说到冯梦龙，我觉得我们应该多说几句，冯梦龙的思想受李贽的影响很深，他提出过一个概念，他说我要奉行的就是“情教”，感情的情，教化的教。人世间万事万物，所有的东西，他认为只有一个真情，代表了一种个性的解放，对于一种美好情感的追求。

杨旭辉/YangXuHui

郑老师讲得很好，整个中晚明时期，心学思潮的盛行当中，李贽的拥趸很多，冯梦龙也是其中的一个很重要的代表人物。他把这种哲学理念融入到对文学的理解当中，他在《三言》里面讴歌了男女之间很真挚的爱情，这种爱情可以超越阶级，超越经济的状况。在他戏剧作品当中，也表现了这样一种状态，而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发现了民歌的真性情。

在他的《山歌》集编完以后，他有篇序言，他讲了一句话，让天下很多文人就都很恼火，他说“天下但有假文人诗，而无假山歌”，说文人很多写的诗歌，会有矫情的东西，会是假的，但是民歌绝对没有假的。他认为民歌的价值，它的最大的审美的价值，在于真率。冯梦龙注意到，江南的女子当中流行的《茉莉花》这种小调、小曲，女孩子也是有很强烈的追求幸福爱情的自由和渴望，只是表达的比较含蓄。

老郑/LaoZheng

日本有一个学者叫大木康，在复旦大学中文系留学，他的一个很重要的研究主题就是冯梦龙，写过很多书，其中有一本专著是他的博士论文，是冯梦龙的《山歌》研究。

为什么在明朝末年，冯梦龙会去采集山歌、民歌？那个时候，山野里面、田野里的、农村的歌，已经进入到城市里面。比如说像织工，苏州到了明朝中晚期的时候，东半城有很多的纺织作户、织户，他们一边在操作织机，一边在唱歌。还有一种流传在青楼、酒楼上面的曲子。冯梦龙都把它采集过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出了两本专集，两本专集好几百首，除了当中有大概三十几首是安徽桐城那个地方的，其他的全部都是苏州本地的民歌，很有趣。

刚才我们说到，冯梦龙对真性情的追求，他认识一个妓女，叫冯宝儿。冯宝儿二十多岁就过世了，冯梦龙、给她正儿八经地操办了一场丧事。冯梦龙说，我跟她没关系，我就觉得这个人很可怜，我要帮她做这个事。这也体现了冯梦龙的真性情。

杨旭辉/YangXuHui

这些一方面体现了冯梦龙的真性情，另外一方面，也体现出整个中晚明时期苏州的很浓厚的市井的风情韵味。

老郑/LaoZheng

冯梦龙以后我们还会和他打交道，还会读他的作品，今天就先说到这。感谢大家收听诗话苏州，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