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孟子‘巧力圣智’[1]之说,朱子云:‘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2]何如?”
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
巧、力实非两事,巧亦只在用力处,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马箭,一能远箭。他射得到俱谓之力,中处俱可谓之巧。但步不能马,马不能远,各有所长,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处。孔子则三者皆长。然孔子之和只到得柳下惠[3]而极,清只到得伯夷而极,任只到得伊尹而极,何曾加得些子。若谓‘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则其力反过孔子了。巧、力只是发明圣、知之义,若识得圣、知本体是何物,便自了然。”
【注释】
[1]巧力圣智:语出《孟子·万章下》“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不力也;其中,非不力也。'”[2]“三子”句:语出朱熹《孟子集注·万章下》“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三子,指伯夷、伊尹、柳下惠。 [3]柳下惠:即展禽,名获,字禽,春秋时鲁国大夫,食邑在柳下,以善于讲究贵族礼节著称。
【译文】
有人问:“孟子主张‘巧力圣智’的说法,朱熹先生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这样说对吗?”
先生说:“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个人不仅有力,而且也还有巧,巧与力实际上并非两回事。巧也只在用力的地方,有力却不巧,也只不过是徒然,白费力气。用射箭作比喻的话,他们三个人里,一个能够步行射箭,一个能够骑马射箭,一个能够远程射箭。只要他们都能射到靶子那里,便都能叫做有力;只要能正中靶心,便都能叫做巧。但是,步行射箭的不能够骑马射箭,骑马射箭的又不能远程射箭,他们三个各有所长,才力各有不同的地方。而孔子则是身兼三长,然而,孔子的‘和’最多也只能达到柳下惠的水平,而‘清’最多能够达到伯夷的水平,‘任’也最多只能达到伊尹的水平,未曾再添加什么了。如果说‘三子力有余而巧不足’,那他们的力加在一起反倒能超过孔子了。巧、力只是为了阐明圣、智的含义。如果认识到了圣、智的本体,自然就能够明了了。”
【解读】
阳明认为力与巧是联系在一起的,就“清”这一点来说,伯夷既有力也有巧,达到了“清”的顶点。孔子的“清”当然也达到了顶点,所以伯夷与孔子在“清”上不分高下;孔子的比较优势在于他有伯夷不具备的任与和。在任与和的问题上,孔子与伊尹、柳下惠也有类似关系。因此,阳明认为他们的特点不在力有余而巧不足,而在他们只得到圣智的一体而不是全体。
先生曰:“‘先天而天弗违’[1],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2],良知即天也。”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
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
“圣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虽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则一,虽昏黑夜里,亦影影见得黑白,就是日之余光未尽处。困学功夫,亦是从这点明处精察去耳。”
【注释】
[1]“先天”句:语出《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2]“后天”句:同上。
【译文】
先生说:“‘先天而天弗违’,天就是良知;‘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就是天。”
“良知仅是辨别是非的心,而是非仅是个好恶。明白了好恶,也就是穷尽了是非;而明白了是非,也就穷尽了万事万物的变化。”
又说:“‘是非’两个字是大规矩,而灵巧的地方就在乎于个人了。”
“圣人的良知,就像青天里的白日;而贤人的良知就像有浮云的天空里的太阳;愚人的良知则像阴霾天气里的太阳。虽然他们的明亮度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一样能够分辨黑白的,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能够影影绰绰地辨别出黑白来,因为太阳的余光仍旧没有完全消失。在困境中学习的功夫,也只是从这一点光明的地方去精细鉴察罢了。”
【解读】
王阳明认为,主观的良知与客观的天是一回事。良知先天而动,天将不违拗它的意愿;良知后天而动,它会很好地尊奉天行。在阳明先生看来,做人应该好善而恶恶,这是为人处世的根本准则。违背这个准则,肯定恶而否定善,将不齿于人类。但是,如何来具体地做,则大有学问。不懂这个学问,不会巧妙处世,也会好心办坏事,混乱了自己的是非之心。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
先生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
【译文】
有人问先生:“良知就像太阳,而人的私欲就像是浮云。浮云虽然能够遮蔽太阳,然而也是气候里本就具有的。莫非人的私欲也是人心本就具有的吗?”
先生说:“喜、怒、哀、惧、爱、恶、欲,就是所谓的‘七情’。这七种感情都是人心本来就具有的,但我们需要把良知体认清楚。就比如是太阳光,也不能指定一个方向照射。只要有一丝空隙,都会是太阳光的所在之处,即使布满了乌云,只要天地间还能依稀辨别形色,也是阳光不会磨灭的表现。不能因为浮云遮蔽了太阳,就强求天空不再产生浮云。上面所说的七种情感顺其自然的运行,都是良知在发生作用,不能认为它们有善、恶的区别,更不能对它们太执著。如执著于这七情,就成了‘欲’,都是良知的阻碍。然而刚开始执著的时候,良知自然能够发觉出来,发觉后便会马上清除这一阻碍,恢复它的本体。如果在这一点上能够看透,才是简易透彻的功夫。”
【解读】
王阳明在这里肯定七情是人心应该有的,承认情欲的正当性,这对传统观念是一种突破。在他看来,良知是七情的指引。就像阳光一样,只要有一线光明,就是阳光所在。行于世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光明存在,因此,我们不应暂时被乌云遮蔽就忽略了阳光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是充满阳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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