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问“至诚前知”[1]。
先生曰:“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圣人不贵前知。祸福之来,虽圣人有所不免。圣人只是知几,遇变而通耳。良知无前后,只知得见在的几,便是一了百了。若有个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趋避利害的意。邵子[2]必于前知,终是利害心未尽处。”
【注释】
[1]至诚前知:语出《中庸》“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2]邵子:邵雍(1011~1077),字尧夫,谥康节,北宋哲学家,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隐居苏门山,屡授官不赴,后居洛阳,与司马光从游甚密,著有《皇极经世》等。
【译文】
有人就《中庸》里的“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一句请教先生。
先生说:“诚,就是实理,也只是良知。实理的奇妙作用就是神;而实理萌发的地方,就是‘几’;具备了诚、神、几,就可以称为圣人。圣人并不重视预知未来。当祸福来临时,虽然他们是圣人,也难以避免。圣人只是明白‘几’,遇事能够变通罢了。良知没有前后之分,只要明白现在的‘几’,就能以一当百了。如果一定说要有‘前知’的心,那就成了私心,有趋利避害的意思。邵雍先生执著于‘前知’,恐怕还是他趋利避害的私心没有尽除的原因。”
先生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
【译文】
先生说:“什么都不知道但又什么都知道,本体本来就是这样的。这就好像是太阳,它未曾有意去照耀万物,但又很自然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被太阳照射到的。无照无不照,就是太阳的本体。良知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却要让它有知;本来良知是无所不知的,但现在却又怀疑它会有所不知。只是因为还不够信任良知罢了。”
【解读】
王阳明坚持认为人不能前知;圣人虽然高于常人,也只是知道当前事情的苗头。在他看来,强调前知会使人产生利害之心,如果人们只知道趋利避害,就会把道德放在次要位置,那将是非常危险的倾向。其实人生何必事事皆洞察,明了于心。很多时候糊涂要比聪明更接近做人的真谛。
先生曰:“‘惟天下之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
【译文】
先生说:“《中庸》里说‘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以前看的时候觉得特别玄妙,如今再看才知道聪明睿智,原本就是每个人都具备的。耳朵原本就聪敏;眼睛原本就明亮;心思原来就睿智。圣人只是能做到一件事而已,那件能做到的事就是致良知。一般人做不到,也只是这个致良知。多么简单明了啊!”
【解读】
王阳明认为人人有良知,因此人人有聪明睿智。圣人高于众人之处仅仅在于致了良知而众人没有去致。众人致了良知,便也成了圣人。在王阳明看来,“圣人”的称号历来并非儒家先哲的专利。天有文,地有理,半月象刑,太阳象德,四时为法式,度数为节制,阴阳是万物生长的气,五行是操行功业的象征,以五政为道,以五音协调善恶,以五声为缘故,以五味作事物……凡能通晓这些的人都是圣人。
问:“孔子所谓‘远虑’[1],周公‘夜以继日’[2],与将迎不同,何如?”
先生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远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见得时,其气象与将迎自别。”
【注释】
[1]远虑:语出《论语·卫灵公》“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2]夜以继日:语出《孟子·离娄下》“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译文】
有人问先生,孔子所说的“远虑”和周公说的“夜以继日”与刻意逢迎有何不同之处。
先生说:“‘远虑’并非指的是茫茫然地去思虑,只是要存养天理。天理在人们的心里,贯穿古今,无始无终。天理就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为了致良知。良知越想就越精明,如果不精深地思考,而只是随意地去应付,良知便会变得粗浅。如果以为远虑就是在事情上不着边际地思考,就难免会有毁誉、得失、人欲等掺杂其中,就成了着意逢迎了。周公夜以继日地思考,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明白了这一点,境界就自然与刻意地逢迎有区别了。”
【解读】
良知并不是像有些人批评的那样是佛家的顿悟,无须思考,到时便会自然涌现出来;恰恰相反,在阳明先生看来,它不仅要思,而且需要精思。因此,所谓良知,便是经过缜密思考认定的最正确的观念。当然,正确的思考要符合道德律,而不是漫无边际的盲目思考。我们不压抑偶尔的幻想,因为那可能是梦的翅膀。但是我们拒绝无缘无故发呆、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那是对光阴的一种虚度。
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1],朱子作效验说[2],如何?”
先生曰:“圣贤只是为己之学,重功夫不重效验。仁者以万物为体。不能一体,只是己私未忘。全得仁体,则天下皆归于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闼’[3]意。天下皆与,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无怨,在家无怨’[4],亦只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无怨,于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注释】
[1]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语出《论语·颜渊》。 [2]“朱子”句:朱熹《论语集注·颜渊》“极言其效之甚远而至大也。” [3]八荒皆在我闼:宋人吕大临语,见《宋元学案》卷三十一。闼(音tà),门楼上的小屋。 [4]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语出《论语·颜渊》。
【译文】
有人问:“‘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句,朱熹先生认为它是从效验上说的。是这样的吗?”
先生说:“圣贤只是一个克己的学问。重视自己所下的功夫而不会这么重视效验。仁者与万物同为一体。如果不能做到与万物同体,只因为自己的私欲没有完全忘记。获得了全部的仁的本体,天下便全都归入到我的仁里面了,也就是‘八荒皆在我闼’的意思。天下能做到仁,那自己的仁也就在其中了。‘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仅仅是自己没有怨恨,就像‘不怨天,不尤人’的意思。家庭、国家都没有怨恨,自己当然也就在其中了。然而,这并不是我们该重视的地方。”
【解读】
修养功夫与修养效验从理论上说是一致的,但实际上往往不一致。有人修养很好,但由于没有包装,得不到别人的承认;有人道德败坏,但因为善于伪装,反被普遍看好。所以阳明特别强调,修养应该重功夫不重效验。这里的效验就是做事的结果,我们做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凡事不能太注重已得的结果,而忽略了生命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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