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禅舍”,许多人一听这个名字,就以为该是间有禅意的房子,是不是装修得有些“禅意”,多用些原生态建材,挂些禅意字画,设计个颇有感觉的茶寮、琴台,庭院里再配上些枯山水,就应该叫“禅舍”了?其实这是误解。
“禅舍”,核心是“禅”,修法是“舍”。
这是禅修者修正自己及帮助他人转化身心的场所,不是装修个禅意的样子,或者卖禅品的商店,也不是交友结社的会所。
一切禅修、禅学、禅法都只能表禅之相,禅本无相,如果非要给禅整出个大家都认可的“相”时,再或者有人非要认为这样才算“修禅”时……早已离禅甚远了。
“禅舍”是修禅之方便,不是禅修所必需。
不同阶段的禅修者,会有不同的“禅舍”。从外形上说,有些属于有相禅舍,有些则是无相禅舍。但如果认为有相禅舍只是初修者才需要,这么理解又过于偏执。
初修者因不知禅、不解禅,习气深重而不自知,故佛法以“戒、定、慧”三学对治“贪、嗔、痴”三毒,三学之始乃从“戒”门入。对于普通人来说,即需要规定出固定的时间、场所来帮助自己养成修行习惯,重建思维体系,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这种在家修行法,最有效的就是从改变家庭环境或者改变部分家庭环境开始。改变环境的目的不是为了装修有特色,接待朋友有面子,而是能帮助自己及家人更快契合修禅的语境、思境、修境。
修行一旦稳定后,虽然从禅者自身的角度讲可以无处不禅舍,禅者有能力将对有相禅舍的需要转化成无处不修行的无相禅舍,即“心净则国土净”,不过,如果此时陷于必须如此,即再次执著于“无相”这个“相”了。
禅者本是既不拘泥于“相”,也不拘泥于“无相”的,如《金刚经》中,佛言:“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着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能随缘自在、当下宁静的人,虽自己可以不需要有相禅舍了,但为了方便学生们往来请教,为了方便教化众生,还是需要有固定场所的。禅者行事的原则是并不以自己的需要为首,而以对方的需求为要,能以众生心为心者,心中哪有有相、无相之别呢?哪里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呢?
禅舍没有固定的禅相,同样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修法叫“禅法”。法随人的境界变化而变化,随众生的需求变化而变化,随时代的变化而变化,随发展的变化而变化,这就是中国传统所说的“权”、“易”、“变”的智慧,而在这些变化背后,却又有不变的“经”、“常”、“不易”、“执中”在。
中国传统的思维是辩证思维方式,阴阳、经权、易和不易、常与非常相得益彰,然而佛法中,还有令中国智者更惊叹的思想,龙树菩萨于《中论》开篇即讲的“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一不异、不来不去”,此“八不中道”智慧,即“不二法门”,进一步开阔了智者的心胸,这也是中国在春秋时期虽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后于儒、道二家交替兴盛之期,尚能普遍接受佛法的原因。如果佛法尚停留在初期传来被误解的神仙道、宗教性上,就不会有唐宋时期的普及与辉煌。
魏晋南北朝后,大量的士子文人从儒、道启蒙,而终归于佛法,如和罗什大师同期的净土宗初祖慧远大师,本出身于仕宦之家,从小读了大量儒家、道家典籍。据《高僧传·卷六·释慧远传》载,他“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老》《庄》”,当时的宿儒贤达,莫不叹服他学识之渊博。
晋穆帝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慧远二十一岁,此时正值石虎被杀后,石赵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激化,互相残杀,又由于东晋连年北伐,中原陷入极大混乱。动乱的社会环境使慧远产生了避世思想,他想学隐居的范宣子,范宣子雅好经术而拒绝作官,名重大江南北,慧远和弟弟慧持很是向往,但由于战争关系令南路阻塞,兄弟二人不能如愿南下。当时,正值佛图澄的弟子道安法师于太行恒山宣讲佛法,慧远兄弟便前往恒山听法。
兄弟二人听道安法师讲了《般若经》,据《高僧传·释慧远传》记载,慧远“豁然而悟”,叹息说:“儒道九流,皆糠秕耳!”于是毅然与弟弟慧持转儒为佛。
据南宋释普济撰《五灯会元》“宋徽宗皇帝”条有如下记载:
北宋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嘉州奏报,峨眉山一棵枯树被风吹断,树里坐着一位入定的僧人,全身被长发密密覆盖,手脚指甲长得绕着身体。宋徽宗下令将僧人送到开封,京师译经院的三藏大师金总持,鸣磬请僧人出定。僧人说:“我乃庐山东林寺慧远法师的弟弟,名叫慧持。游于峨眉山,到树中入定。”
他向金总持询问:“远公无恙否?”金总持说:“远公是东晋人,距今已经有七百年了。”僧人听完默默不语。金总持问说:“您现在想回归到哪里?”僧人答说:“陈留县。”说完便再入定了。
宋徽宗特地命人绘出僧人像,颁布天下,并作了三首御制诗:
七百年前老古锥,定中消息许谁知;
争如只履西归去,生死徒劳未作皮。
藏山于泽亦藏身,天下无藏道可亲;
为语庄周休拟议,树中不是负趋人。
有情身不是无情,此彼人人定裹身;
会得菩提本无树,不须辛苦问卢能。
这三首御制诗写得很有境界,读者们可以好好参究一下,至于慧持法师入定千年的事迹,多本史书有提及,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来细看。
自魏晋后,中国历史上士子、道人转儒为佛、转道为佛的例子不胜枚举,笔者曾多次介绍“中国禅”祖师僧肇法师,他自小爱好玄理,深谙老庄精妙,熟读老子《道德经》后,曾叹曰:“美则美矣,然栖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读旧《维摩诘经》,爱不释手,欢喜顶受,这才有三年后十七岁的他,孤身一人往姑臧,拜被囚禁的罗什大师为师之因缘。
是什么智慧能令这些中国最顶级的知识分子如饮甘醇?这便是“不二法”,六祖惠能黄梅得法后在曹溪传法,宣讲《坛经》长达三十六年,他创始的“中国禅”,便是继承和发扬了“不二法”并糅合了中国传统中本具的特色儒、道思想,独创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禅风,将印度传来的出世间佛法改革成人间生活禅法,这种特殊的禅法由于在中国出生,故称之为“中国禅”。
“中国禅”改变了中国佛教其他宗派完全遵照印度教义修行之原教旨,自立人间佛法的宗旨,教外别传,禅者修行不由在寺,在家亦得。“中国禅”对佛教进行的一系列大变革,不光在佛教形式和修行方法方面,无论坐禅、讲法、仪式、忏悔、宗教性还是戒律,即使连修者圆寂后的葬法,都完全变革了。过去佛法中僧人灭寂必然是遵照印度传统进行火葬,其中有的修者能留下舍利,而六祖创始了全身舍利,开了直接留下真身千年表法的先例。由于这一系列惊天骇地的大变革,使“中国禅”在中国经济、军事、文化达到鼎盛状态时期的唐宋开始兴盛,从唐末开始,汉族地区的其他佛教宗派基本上都消失了,独尊于天下的便是“中国禅”顿悟法门。
“中国禅”和其他宗派在教学、修行方式上区别甚大,例如禅门祖师担心弟子立佛性为“常”,或假名谓之为“这个”,或谓之“庭前柏子树”“麻三斤”……
如:
有僧问赵州禅师:“什么是佛祖西来意?”
赵州答:“庭前柏子树。”
僧说:“和尚不要只示出一个境给我。”
赵州说:“我不只示出一个境给您。”
僧于是重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
赵州答:“庭前柏子树。”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回答了一个大问题,其中所蕴涵的禅机和所运用的禅法,一句经文没有引用,却三世诸佛不离此意,三藏十二部经尽在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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