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之前我一直在深度参与甚至主导了部分民间公益项目,但都是以第二职业的形式开展活动,尤其来到深圳在奥雅设计集团任职期间,企业给予了足够的思想自由和工作自由,让我能深度参与社会公益事业。但是古村落保护的出现让企业任职与社会公益必须做出割舍。
那是2014年的夏天,梅州出现了大规模地围龙屋拆除事件,围龙屋是客家先辈留下来多有数百年历史的生活聚落,有独特的空间形态和精神力量,充分反映了客家祖先崇文重教、慎终追远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精神,也是客家人世世代代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和家族荣耀。在贪婪且粗暴的城市土地经济驱使下,被要求大规模拆除客家人的祖地,类似于刨人祖坟。
对于客家人这么一个坚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族系,类似刨祖坟的事儿,自然会遭来群体的抗争,海内外客家人都表达了愤慨,一时间成为了微博上的热搜,阅读人次上亿。但尽管片段化的舆情有了上亿次阅读,但未有专业组织来开展公益援助和深度调查。一位当地的志愿者朋友知道我们在环保领域有着比较专业的公共事件援助和调研的经验,就请求我们能去趟梅州,伸出援手。
尽管当时我个人参与保护围龙屋、古建筑的案例几乎没有,过往的经验更多是保护河流、湿地、野生动物之类,但提及古村落领域是有天然感情的。一是我在北大所学的景观设计学,母体学科是人文地理、受过不少人文地理和历史地理的熏陶,北大浓厚的人文关怀、社会关怀氛围,在那个校园里待一天恐怕都要染上些关心家国事的穷酸知识分子毛病,哪怕身无一物也要关心社会、关心国家,这是北大精神里迂腐得可爱的一面,我深以为然。
这个事件的出现触发我回想起了2008年的一个故事,那时我正在北大上研究生,师从中国景观学之父俞孔坚,这也是位离经叛道的大无畏创新者,虽千万人吾往矣,颇具有点侠士之风。学院里有些爱打趣的老师爱用"少侠"称呼同学们,见面调皮地行江湖拱手礼,嘴里来上一句"诸位少侠好",我们默默享受着这份江湖义气的美妙。
这里我不想说北大的这几位教授,为我开启古村落启蒙的是隔壁的清华教授,他叫陈志华。那是一个深秋入冬的晚上,老人已经开始用厚厚地大衣包裹着了,学院例行的大师交流课把他从清华邀请过来。脱掉外套,看得出来是一个高大、坚毅、饱满的长者,年轻时也定是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
我本科时就读过他不少书,书里讲那些知识都差不多还给他了,但是文字的优雅、言辞中的脱俗、表达里的天然,我至今记忆犹新,心向往之。粗一见人,像是他的文字,文如其人。他是梁思成先生的弟子,中国乡土文化遗产保护的中流砥柱,真正的大侠。
可以想象,讲述各地古村落、风土人情配合上优美的图片和他优雅的言谈,这个分享会应该是多么惬意。可是临近末尾,老人家哄这帮孙子开心的时间结束了,气氛沉重起来,他哭了,哭得虽然不大声,但听得出哭腔里吐出那些字的肺腑之痛。当时他好像是79岁,走不动了,眼睛也坏了,幸好脑子还算清醒,后来脑子也不清醒了。
他仿佛是有太多的心愿未了,太多古村落他还没来得及去呼吁、去调研、去写作,他就走不动了,眼睛就坏了。他和我们说,不要把我当什么大师、不要说我干了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在保护古村落时,一个清华教授算个屁,村干部就能不听你的,把你气得跳脚,我听得出他的无助、无奈。
年少哪知愁滋味,我只觉得这个老教授咋回事,这么一大把年纪,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没有经历的也经历不上了,不都该云淡风轻、白发飘仙的感觉,咋还这样情绪激动,想不明白但也没多想,就一堂课,过去也就过去了,只是觉得这老头很特别。
直到后来我也接续了他的心愿,走上了乡土文化遗产保护、古村落保护的道路,我才深切感受到他当时为什么伤痛至落泪,为什么告诉我们道险且阻,为什么那样否定自己,常态下大家都更愿自我肯定。
后来,我仔细地了解了下他的人生历程,1929年出生,没过几岁日本兵就打来了,被迫和家人转移流浪,好似西南联大的逃亡路线,在重庆住过几年,见过日本飞机炸毁的古镇古街,师从梁思成先生学习建筑学。梁思成对中国古建筑和文化遗产保护有开山的功绩,尽管后来总归在保护北京古城时留下了悲剧,我想在陈先生心里也是有这样的师徒传承的,期望着建国后天下太平,重拾旧山河、整理国故,好好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精彩古建筑进行整理研究,也对得起他恩师未尽之遗憾。
造化弄人,人算不如天算,想到了开头但想不到结尾,还没大展拳脚几年,文化大革命来了,这对搞传统文化保护研究、古建筑工作的同志们,无疑是灭顶之灾。古建筑、孔庙、祠堂、寺院等等都被当作封建残余被无情地破坏,搞这方面研究的人即便很痛心,那也得忍着。想来现在即便文化遗产破坏仍旧很严重,但不至于大政方针鼓励破坏,还能聊以自慰。
这种局面下,陈先生只能转而研究西方建筑史、西方园林史等等,一个优秀的建筑学家却不能研究本国的建筑文化,也滑稽也可悲。直到他退休,上个世纪90年代,国内思想界对那段难忘的历史时期有了清晰的定论和反思,各种被迫中止了20来年的学问重新开始,陈先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尽管是退休的年纪和身份,但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和渴望补回他宝贵的20年,去找寻他最心爱的学术爱人——古村落与乡土文化遗产保护。
这样的学术人生在陈先生的同时代人中还有另外一位令人敬仰的前辈,那就是费孝通先生,费老也是在被迫中止了20来年社会学研究后,在退休后只争朝夕地弥补他丢掉的20年学术青春,贡献了一大批有目共睹的学术成果。闻名全国的《乡土中国》就是在那个时期完成的。
同样,陈先生拄着拐杖,眼睛模糊,走在各种乡间小路、乱石高岗去发现、书写这些古村落,我记得有张照片是他坐在一个土路旁的大石头上简短歇口气,手里握着拐杖,神情疲惫但眼神却很坚毅,真是像极了抗战红军长征的画面。这20年间,他先后向社会揭开了温州楠溪江古村落群、兰溪诸葛八卦村、建德千叶古村、客家围龙屋等一系列后来闻名全国的古村落,开启了当代对传统村落认识、保护,利用的先河,才有了后来冯骥才、阮仪三们对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接力传递,陈先生是中国古村落和乡土文化遗产保护永恒的丰碑,是中华民族的贵人。没有他的出现,我不知道这项伟大的事业还会滞后多少年。
现在的陈先生已九十好几了,各种状况都不那么理想,身体消瘦、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会儿记得你是谁,时而忘了一分钟前说的话,在清华旁边的一个小房子里。但每次见我清醒时都会说,我不算个啥,我能做的那些事情,一个村书记就能让我干不成。我想这正是大侠风骨之所在,事后拂袖去,管他功与名,这和沽名钓誉之徒又是何等天差地别。
花了这么多笔墨来写陈先生,是值得的,对我这个很讨厌写文字的人来说,不多见。说陈先生的目的是为了扯一点我参与保护梅州围龙屋的前叙渊源。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梅州这片神奇的土地和这片土地培养出的独特气质的人。
以至于我后来在办公室将陈先生还有多位影响这份事业的精神导师挂像于墙上,他们是梁门三代的梁启超、梁思成和梁从诫,一代人有强烈的社会责任不稀奇,三代人都有开创性的社会贡献不多见,后面的文章会细讲到他们与我所开展事业的缘分。另外有乡村振兴领域的梁漱溟、晏阳初,社会学届的费孝通,社会公益领域的朱传一、钱为嘉,还有我追认的中华善业始祖范仲淹,以及三位国外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甘地、特蕾莎、尤努斯。客观说,我们所干的公益事业和平民事业,国际上对位的最高追求是诺贝尔和平奖,不代表为了名利的荣誉而奋斗,但一定要向这项事业上的前辈学习是永恒正确的。
因为公益这项利他事业独特的驱动机制非常强调精神力量的鼓舞,公益离名利越远、离精神越近,他才能释放出公益的巨大能量,自私的出世方为公益的入世,对名利的出世才会真正追求精神的魅力。这些前辈一直挂在我们办公室的墙上,每天路过看见他们,总能给我些力量,尤其在面对无法逾越的障碍,需要迂回或另辟蹊径时,他们的存在帮助我从容地度过了很多难关。
这是精神力量的价值,对我如此,对古村保护、文化遗产保护、乡村振兴,几乎任何一项工作要做出灵魂、做出情怀都需要找到他的精神源头、精神支柱、精神动力、精神榜样,源远方能流长,将有限的人生使命汇入到漫长的历史文明中去、去找寻先辈留下的精神力量,面对任何困难都会从容很多。这也是我在之后开展乡村振兴工作中,总是率先帮助乡村找到他们引以为傲的精神为突破口,用精神凝聚人心、用榜样鼓舞斗志、用文化赢得共鸣,接下来的工作都不会太难。因此我们为村庄众筹名人纪念碑、纪念馆、村史馆,重修庙宇等行为,就是在帮人们重新找回他们事业的精神力量。
后来,免费午餐的创始人邓飞先生要在杭州的花开岭为王阳眀、王船山建二贤祠,我欣然参与,越来越多的人去追寻精神力量、精神榜样的时候,我们这个国家一定会变得非常可爱。
你欣赏他们,后来你就成为了他们
羡慕有文化的人,有什么可以表达,还可以影响他人、社会,否则说都说不清,牙打落也只能往肚里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