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第32集-辩论时根本找不到合格的裁判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辩论时，根本找不到合格的裁判。

还记得前面两集，连在一起批评到孔子，说他可能是在做梦，而说话的长梧子，他要开导的瞿鹊子，也可能都在做梦。既然都在做梦的话，何必辩论谁对谁错？这一集是〈齐物论〉的第十五章，专门针对辩论来做一个说明。

在人的世界，辩论这种事情天天都在发生，到处都有。朋友之间聊天，谈到社会治安如何，经济发展如何，可能就要辩一辩了。小至于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大至于国与国之间的谈判，都有辩论的情况。但是，去哪里找到合格的裁判？听了这一集之后就会明白了，确实找不到裁判。怎么办？要设法去化解、消解辩论的状况，或者换个角度，去欣赏每一个人的独立性，这就是下一集要说的问题了。

这一集的原文，可以分两段来说，我们看他开始怎么说？

庄子说。

““假设我同你辩论，你胜过我，我没法胜过你，那么你真的对吗？我真的错吗？我胜过你，你没法胜过我，那么我真的对吗？你真的错吗？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错吗？还是两个人都对，或者两个人都错呢？我与你是不能互相了解了。人都被偏见所遮蔽，那么我要请谁来裁判呢？

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意见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我意见相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的意见都不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不同，怎么能够裁判？请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的人来裁判，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又怎么能够裁判？“如此看来，我与你与别人也都不能互相了解了，那么还要期待谁呢？”

从这一段就知道，庄子说得没错，要找到一个合格的裁判，什么完全客观的，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们再继续看他的第二段。他怎么去结论这一切？

庄子继续说。

“辩论是非的声音是互相对立才形成的，要想化解这样的对立，就要以『天倪』—也就是自然的分际—来调和，顺应无穷的变化，然后可以安享天年。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是怎么回事？就是：是与不是一样，对与不对一样。是如果真的是，那么是与不是的差别就不须争辩了；对如果真的对，那么对与不对的差别也不须争辩了。忘掉生死，忘掉是非，让一切都止息于无穷，也长处于无穷。”“

从这边就看到庄子一个特殊的词叫『天倪』，像这样的词，是庄子发明的。《庄子》书里面用天来做组合的词，我大概数了一下，至少有36个。在《庄子》的用法里面，用天组合成的词，这个“天”，就是指自然。我们说大自然，春夏秋冬，有一个季节的变化，这个自然。

『天倪』就是自然的分际，我们常常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做不同的事，穿所需要的衣服，就是顺应它无穷的变化，可以安享天年。所以比较重要的是在这里，庄子提到什么叫做『天倪』？什么叫自然的分际？就是说，“是”跟“不是”一样；“对”与“不对”一样。他为什么这样讲？因为“是”跟“不是”各有各的理由；“对”跟“不对”也各有各的根据。

你如果赞成某一方，就代表你对另一方可能比较忽略了。你可能先入为主，或是有个人的成见、个人的价值观等等。这一来的话，不是不公平吗？就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庄子》前面那一大段说，任何两个人辩论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客观的、公平的裁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能找相对的，这个人可能年纪大一些，见解多一些，专业知识可能了解得更多一点，他来裁判的话，说不定会稍微好一点。

我在很多年以前，看到两岸大学生，在新加坡举办辩论赛，到最后决胜负的时候，那个主题是什么呢？是儒家思想能不能抵抗西方的歪风？这题目取得很好，但是两边都是大学生，他们对于什么是儒家的思想，把握上不一定那么样准确，底下有五位教授当裁判，看起来阵容不错，但是辩论到最后就闹出小的笑话。

譬如有一队就说了，说你们不要勉强了，孔子在当时都不能够抵抗外国的歪风。他讲这个根据什么呢？就根据孔子在鲁国做得很好，后来齐国看到鲁国强盛，就送了16位美女，120匹好马，送给鲁定公，鲁定公就不定了。孔子当时在鲁国当司寇，他当时都不能抵抗齐国的歪风，今天到20世纪(因为那是1990前后的一个辩论)，孔子的思想，儒家的思想，怎么可能抵抗西方的歪风？

听起来满有道理的，但是这一队乘胜追击，后面讲一句话，说你们不要勉强了，孔子说过“画饼不能充饥”。孔子什么时候说过“画饼不能充饥”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事实上是三国时代才出现的，但是当场五位裁判，也没有人提出纠正。最后这一队瞎编孔子话的就赢了。

在这个时候，你就发现，这个裁判真的不容易当，因为辩论的人随便讲一句话说，释迦摩尼怎么说，苏格拉底怎么说，你怎么查证？这些裁判再怎么专业，要立刻去说这是乱讲的，这是有根据的，都不太可能！确实，依我个人所看到的，要找到公平的、客观的裁判，几乎是不可能的！怎么办？

你听到庄子这样的说法，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但是，什么叫自然的分际？

这边做一个简单的总结：自然的分际就是说，任何东西只要存在，一定有它存在的条件跟理由；任何理论只要出现，一定有它出现的条件跟理由。换句话说，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话都有一点点根据，除非他是精神状况有大的问题。这一来的话，何必一定计较？今天以为对的，隔段时间说不定以为不见得对，甚至到后来变错的都有可能。

所以，庄子的思想，不要现在就说，庄子讲这样的话，有点反社会的问题，他好像让你不要跟其他人，有社会上的活动。人活在社会上，怎么可能不跟别人交换意见？交换意见讲得好是讨论，讲得严重一点，就变成辩论，甚至还有吵闹的、争论的、争斗的都有。

庄子不是这个意思，他总是从长远来看，所以学庄子的困难之一，就在这里。他总是从整体来看个别的情况，从长远来看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他就很容易让你超越当下的处境。很多时候，两个朋友争一件事情，争了半天，当时几乎都要绝交了，几年之后，一笑泯恩仇。

庄子最后怎么说？让你忘掉生死，忘掉是非，让一切都止息于无穷，也长处于无穷。但是，我们一般人听庄子的话，说我跟谁都不要辩论，这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人处在必须辩论的情况，什么叫做必须辩论？你自己判断，你就去辩，你一定是不可能立刻改变自己的情绪冲动。但是你要记得，辩论归辩论。第一个，不要动气，不要辩到生气。第二个，不要动心，因为辩论之后，心情变得非常的激动。

不动气，不动心，也就是要学习老子所说的“无心而为”，因为你很多时候，该辩就辩。我也经常跟很多人辩论，儒家的人性论是什么？别人说人性本善，我说人性向善，重要的是，大家都不要动气、不要动心，把书拿出来，你根据什么？为什么这样解释？说不定在这种互相对照的谈话，可以出现辩证法，有正有反，然后找到一个合，大家有共识。说不定这一来，反而更接近事实的真相。

这一集我们学到了庄子对于辩论这件事，很深刻的反省，就是人间没有合格的裁判，一个人能够完全去除偏见吗？不太可能！这一来的话，你如果说，尽量要尊重每一个人的个性，下一集我们就会谈这个问题了。

下一集的主题是：有谁是独立存在又独立思考的？

我们这一集就谈到这里。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