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一个天才和一个建筑奇迹—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大圆顶的故事

十五世纪初，佛罗伦萨出现了两次为艺术品公开竞标的活动，第一次，在1401年，竞标的内容是圣约翰洗礼堂的铜门制作，胜出者是洛伦佐·吉贝尔蒂；第二次的规模要大得多，就算在整个欧洲建筑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那就是圣母百花教堂大圆顶的建造。最后担任总建筑师的是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

按照当时的艺术史传记作家瓦萨里说的，那个时代的著名艺术家相貌都非常丑陋，早年的乔托算一个，画家奇马布埃的名字其实就是外号，是“牛头”的意思，通过这个外号你就可想而知他该有多丑；吉贝尔蒂是个矮胖子，秃头，而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比他更出色，不但矮胖秃头，而且满脸横肉；雕塑家多纳泰罗跟他们不差上下，只是脾气比所有人都暴躁。丑陋和邋遢，这似乎是那个时代艺术家标准模样，所以瓦萨里说拉斐尔面容清秀，就跟天使一样，他的画作还那么杰出，简直是咄咄怪事。

△布鲁奈勒斯基

吉贝尔蒂和布鲁奈勒斯基，虽然相貌同样标准，但性格差别很大。吉贝尔蒂第一次中标时才23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金匠，但处世圆滑，为人随和；而布鲁奈勒斯基性情固执，自大封闭。他们俩竞标洗礼堂铜门的浮雕嵌板，我在佛罗伦萨大教堂博物馆里都看到过，都是同一个素材，就是《圣经·旧约》里亚伯拉罕要把儿子以撒杀死献祭的故事。吉贝尔蒂的样品优美均衡，而布鲁奈勒斯基的浮雕显得更富戏剧性，审美趣味有些超前。他的意图，得等到一个世纪之后，由米开朗基罗才能完成。

△吉贝尔蒂

竞标失败的布鲁奈勒斯基从此不再动青铜作品，而是远走罗马，研究古代建筑，断断续续在那边呆了十几年。当1418年，佛罗伦萨的羊毛工会为大教堂圆顶发标时，他才赶了回来。那是，他已经41岁，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作品。但是，这个划时代工程最终选择了他，而跟他竞标的居然是他的老对手，吉贝尔蒂。

这一讲是关于建造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大圆顶的故事，就其规模来说，是当时欧洲最大的，甚至超过罗马万神殿，而工程之复杂和精巧，也造就了一个天才、一个建筑奇迹和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大圆顶

在此我要就洗礼堂铜门补充一下：吉贝尔蒂第一次中标建造的铜门是《圣经·新约》故事，于1424年安装在东门，也就是朝向大教堂的正门；第二次接受委托，根据《旧约》故事制作的10块铜浮雕镀金嵌板因为更出色，于1447年替换了第一次制作的铜门，安装在了正门上，后面说的这两扇门才被称作《天堂之门》。

△天堂之门

让我们先听一首歌曲《Ancora 超越》

前面说过，佛罗伦萨是个城邦共和国，从13世纪开始，因为羊毛制品和布料加工方面的手工工艺高超，逐渐成为欧洲最富裕的地方。有统计说，当时的佛罗伦萨的年收入超过英国。在这种繁荣景象的推动下，城市开始了一拨大兴土木的风潮。其中就包括拆除一个旧教堂，在原址上修建了圣母百花教堂。这个教堂于1296年奠基，接下来的一个世纪，逐渐有了侧墙、立面、三个八角形祭坛、乔托设计的钟楼。到了1366年，教堂的中殿也盖好了拱顶。随后50年，教堂一侧一直放着一个想象中完工的教堂模型，但按照这个模型把比例放大，祭坛上面的圆顶，将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最高、跨度最大的，当时的佛罗伦萨和整个意大利境内，没有人知道怎么能完成这个圆顶，就算模型的设计者，也不能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人们只是抱着一种令人感动的信念，相信上帝有一天会提供解决之道。

当时最有权势的羊毛工会委托两个人制作圆顶模型，其中一个设计了哥特式带扶壁结构的模型，立刻被否认。当时在佛罗伦萨建筑领域，普遍认为扶壁只是权宜之计，而且丑陋，还有就是考虑到政治因素。哥特式本身代表了法国、德国和米兰的建筑样式，而这些国家都是佛罗伦萨的传统敌人。另一个叫聂里的石匠师傅设计的圆顶模型，成为了羊毛工会认可的范本，他的方案是不用扶壁，而是在圆顶基座容易发生断裂处植入一组木头或石头的链条，用以抵抗圆顶自重的压缩力和水平推力。就像铁箍索住木桶的木板一样的原理。

由此，聂里师傅的模型就成了羊毛工会成员的理想，每年新年开始，他们都要在那个模型下发誓完成圆顶的建造。这样一年年过去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离大教堂工地不远的一处大房子里，一个公证人的儿子逐渐长大，他是伴随大教堂增高而成长的，那些石材、木料、冒着黑烟的熔炉、起重设备，对他来说是那么具有吸引力，结果他父亲无法令他继承父业成为公证人，只好把他送入金匠作坊学徒。他就是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

1418年，菲利波的计划和随后的模型，引起了羊毛工会的注意，也引起了他们极大的怀疑。因为菲利波的计划不需要搭建拱鹰架，这是修建拱顶，在砖石之间的泥灰没有干透，临时起到支撑作用的一组木质结构，他还建议拉高拱顶基座，修建里外两层拱顶等等。关键是，菲利波不向羊毛工会透露他的详细计划，以防有人剽窃。

羊毛工会的成员，认为菲利波，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三的秃头胖子简直是在说疯话。而菲利波又是那么倔强，有一次，工会成员甚至让人把菲利波架起来，扔到了街上。

为了说服他们，菲利波向工会成员和其他参与竞标的建筑师，提出一个奇怪的挑战：谁能把鸡蛋直立在大理石版上？当所有人都失败之后，菲利波把鸡蛋的一头往石板上一敲，鸡蛋立住了。大家说这个谁都能做到，说他作弊，他反驳说：当我把圆顶建起来时，他们也会说同样的话的。

最后，菲利波还是提供了修建圆顶的12点计划提纲，经过详细推敲和论证，也是为了谨慎起见，羊毛工会为圆顶的建造委托了两个总建筑师，一个是菲利波，一个是他的老对手，吉贝尔蒂。

1420年8月，也就是距离圆顶发标过去了近两年，一小队人，包括工人们，登上了圆顶鼓形座顶端的脚手架，在距地面42米的高处，举行一个小型开工庆祝仪式。他们享用了工程处提供的面包、果品和葡萄酒。这是个历史性时刻，大教堂圆顶，这个伟大的工程正式启动了。

说它是个圆顶其实不准确，它应该是个半圆半尖的拱顶，即所谓五分之一圆顶。根据建筑静力学原理，穹隆的高度和它的水平推力成反比。比较起罗马万神殿的纯粹半圆形穹顶，圣母百花教堂的圆顶显得像鸡蛋尖头朝上的形状，这也正暗合了菲利波提出的那个著名挑战，但因为逐渐拉高，所以内壳的基座部分只有两米厚，而万神殿达到了7米。百花教堂的圆顶直径，甚至超过了万神殿，达到了43.7米。

这个工程开工后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如何把那么多的石头、砖块和泥灰升到40多公尺的高空，而且随着圆顶加高，起重设备也要随之把重物提高。同样是通过竞标，菲利波研制的一组用牛来驱动的起重机中标了，这在当时来说是非常复杂的杠杆和齿轮系统，最为先进的是它居然有类似汽车的变速箱的功能，把重物抬高和放低可以由档位杆来操控完成，这就是所谓的“牛吊车”。这个牛吊车，可以在13分钟内，把450公斤的建材升到空中。

另外，在高空中，他还发明了一个叫做“城堡”的小型起重设备，具有悬垂和滑道，可以根据需要，上下左右移动建筑材料。后面这个叫“城堡”的起重机，还被达芬奇画进了他的笔记中，被人误认为是达芬奇的发明。

这两台木质结构的吊车，在没有材料力学理论支持的当时，居然几乎完好无损地工作了十几年，把总重量3.2万吨的建材吊到了半空，这可以说大奇迹中的小奇迹了。

工程的第二个挑战是当石砌的拱顶升到15米，向内弯曲呈30度夹角的时候，已经到了临界状态，再往上发展，在没有拱鹰架的支撑的情况下，怎么能够保证砖石不向内塌陷。 这个阶段，菲利波改用砌砖来代替石头，砖块结实但质地轻，而且他设计的砌砖模式也非常有效，就是在每一米的间隔，就阻断水平排列的砖环，而插入小段落直立的砖块，也就是说，每五块砖便借着两旁的直立砖块锁住定位，这种所谓“鱼骨”式，或叫“人字形”的砌砖，一段段，就变成了能自我支撑的水平拱，能够抵抗来自地心引力的内拉力。据记载，整个大教堂圆顶，共用上了40万块砖头，很大一部分是不规则的，根据菲利波的设计现做坯胎烧制的。

工程的第三个挑战也许更难。这个教堂的圆顶是由八面向内弯曲的墙壁拼接起来的，每两个墙面的中间有起支撑和衔接作用的石梁。这需要把墙壁向内的曲度计算得非常准确，如果差了哪怕几厘米，墙面就无法在圆顶的收口处成功结合。

关于菲利波如何计算曲度，到现在专家们也没有结论。因为菲利波忌讳别人抄袭，也没有完整的工程记录，所以当代的各种说法都是猜测。其中有一种说法是，菲利波在教堂圆顶中心立一个杆子，从杆子的顶端向外拉出绳索，一直到达圆顶基座的边缘，由此他计算出来曲度来。但这种说法肯定有问题，第一，从教堂祭坛处立上一个木杆，需要大约90米，在欧洲，根本找不到这么长而直的树干，另外，拉出的绳子因为自重而弯曲，那计算就肯定有失误。

当然，我们不能随便猜测天才的限度。例如，菲利波有一个数学家朋友，他曾跟这个朋友非常专心地研究过几何学。而这个朋友后来在大教堂圆顶合拢之后，在天窗上放了一块铜板，相当于日晷。他把测量太阳运行的数据寄给了一个葡萄牙朋友，后来这封信辗转到了哥伦布手里，对他发现新大陆有极大帮助。虽然哥伦布矢口否认关于天文学的帮助。

那么，这个数学家朋友是否在测量圆顶曲度上，给了菲利波以启发呢？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以什么方式启发了菲利波，那就不得而知了。

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显然是个工程方面的天才，他在这方面的天才甚至超过达芬奇，因为达芬奇从来没把自己的设计变成现实。

但菲利波确绝不是像瓦萨里一厢情愿地认为是个善良慷慨之人。他因为最初铜门的竞标就对吉贝尔蒂耿耿于怀，教堂圆顶虽然是以他的方案为准，但在施工中他又跟吉贝尔蒂同是总建筑师，拿同样3个弗洛林的月薪，他自然非常不满。

于是，在第二道石链铺设的时候，他就突然生病，头上裹着毛巾，身上还敷着药，一副活不起的样子。工程处只好把吉贝尔蒂召唤来监督施工，因为吉贝尔蒂非常生疏，所以工程进度缓慢下来。过了没多久，菲利波又突然好了，健步登上脚手架，对吉贝尔蒂指挥下的完工部分大加指责，而且要拆下重来。这一招果然奏效，工程处一度解除了吉贝尔蒂的职位，而且停发工资长达半年之久。与此同时，菲利波的工资却在原来的基础上涨了三倍。

像菲利波这样的天才也有走麦城的时候。一次是他自掏腰包，花费了5千弗洛林，制作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叫做“怪物”的驳船，要把卡拉拉大理石通过海运送到佛罗伦萨，结果第一次出航船就翻了，他还得自掏腰包打捞大理石，他不但损失惨重，而且一时间成为了笑柄。第二次，是佛罗伦萨跟卢卡开战，在菲利波的主持下，要修建一个水坝，让河水改道，企图水淹卢卡，结果惨败而归。

但是这个人，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为什么那么拼命工作，吉贝尔蒂是为了名望和钱财，他也确实实现了。而菲利波在钱财上马马虎虎，在圆顶修建的后期，甚至因为欠缴会费而被捕。

当然，他的被捕，也许有政治阴谋在其中。因为柯西莫·美第奇无疑是铜门和大教堂圆顶背后的金主，他是菲利波的主要赞助人。柯西莫被流放，跟菲利波被捕一定有联系。问题还是没有答案，例如米开朗基罗拼命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资助父亲和兄弟们，而菲利波根本没有家庭，光棍一个，根本也不在意吃穿。

后来，我在稍晚于菲利波的另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写的对话录中找到了部分答案。这本书是叫做阿尔贝蒂的人写的，在他的对话录里，虚构了一个哲学家和一个银行家在已经建成的大圆顶下，讨论如何对抗抑郁寡欢的手段。哲学家列举了一些振奋精神的传统疗法，比如美酒、音乐、女人和运动。最后他得出结论来，最有效的方法是，幻想那些能够用来创造“伟大神奇事物”的巨型吊车和起重机。

在我看来，阿尔贝蒂不如干脆说：最有效的抗抑郁方法是幻想创造伟大神奇事物本身。再进一步说，如果生活的平庸是抑郁不振的根源，那干脆就去尝试接触伟大神奇的事物。这个，其实就是文艺复兴那些大艺术家、作家和学者的共同追求。

1436年，也就是圆顶开工16年之后，圆顶的主体工程完工，圆顶墙壁超过了预期的要求，高于地面85米以上。当然，距离彻底完工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圆顶上面还要修建一个灯笼亭，圆顶的外壳还要砌上赤色陶片，还有大理石贴面等等，但是，这些都是次要工作。

总之庆祝完工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当地主教登上圆顶，砌上最后一块石头。这时，喇叭和横笛齐鸣，教堂钟声大作，周围建筑物的屋顶上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几个总建筑师和羊毛工会的负责人走下圆顶，享用了丰盛的宴席，跟16年前那个半空中的小型聚会相比，这是又一番景象。佛罗伦萨人梦想了70年的圆顶，终于在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的天才设计和指导下完工了。

10年后，也就是1446年，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去世了，享年69岁。

吉贝尔蒂虽然在圆顶修建上，完败给了菲利波，但1447年，他终于完成了洗礼堂的天堂之门。

许多年之后，当年迈的米开朗基罗来考察布鲁奈勒斯基的杰作，为圣彼得大教堂圆顶设计做准备时，说了如下的话：我可以设计建造同样大小的圆顶，但绝不可能比这个更优美而有力。

经过了五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地震和战争的威胁，今天，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的大圆顶，依然像一把赭红色的大伞一样张开在城市的上空，在它的荫蔽和感召下，这个城市涌现出一批又一批伟大的天才人物，为人类文化的各个方面做出了杰出贡献。所有这些，现在回顾起来都令人内心激动和感恩。而菲利波·布鲁奈勒斯基，就是撑开这把大伞的天才中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