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美国真的无可救药了吗？

一、美好口号中的自省

伪善的后果，就从资本主义号称的美好的口号里边离开它，向内去考察自己，我要钱干什么，我要地位干什么，我要在这个社会里打拼，拼命赚了钱，其实我是在大的资本主义的机器里剥削穷人的劳力，我不如求内修，所以要回归自然，拿的能满足我的基本生活需求就够了。

战后经济复兴，就开始要买房子，要穿好的衣服，要买汽车，要跟人比，青年人就反对这种东西，说这是虚荣和无谓的消费，我要求内心平静。这个就是60年代开始的一场青年人的文化大革命，这是真正的文化革命，自己革自己的命，否定现在那些世俗的需求。我们这一代反过来，这是我儿子（许乐鹏博士）那一代现在追求的。

他们向东方追求，向印地安人追求。他们美化印第安人，说他们跟大自然是在一起的。因为印第安人除了种田、打猎以外，没有其他生产方式。印第安人种田就种一点点，种得马马虎虎，他就种玉米，种地瓜，其他大都是采集而来的。

如果说回归自然这点，印第安人的巫术信仰是自然崇拜，他说我们崇拜自然，亲近自然。印度的情况是，可能我身无分文，但我可以通过冥想（Meditation）来达到某种精神境界。在美国人看来，中国的道家从印度的佛教哲学里出来的，有一些中国道家的人，提倡向内看，寻找内心的平静。

这一段时期美国的文学回溯到18世纪的田园文学，比如说沃尔特（沃尔特·惠特曼）的诗歌。还有民间音乐，阿帕拉契山里的民间歌曲复活了，就是Country Music（乡村音乐），这些音乐反映了一个美国资本主义下面的中产阶级过的那种典范性的生活，做着规律性的工作，都是一样的模式，穿一样的衣服，说这样那样的话。

这个反叛运动到80年代逐渐消失。70年代穿衣服越来越简单，80年代重新变成追寻资本主义所推崇的那种舒适和繁华，电影重新变成热热闹闹的电影。Jazz（爵士乐）还可以，但是Country Music（乡村音乐）本身慢慢转变了性质，那些歌手一个个都发了大财，这就有些讽刺了，你唱的是反对浮华，但你的生活本身就是浮华和虚无。

断代的就是《老人与海》（1958年美国电影），讲人跟自然之间的搏斗，但人克服自然不是为了征服自然，而是要在自然里面求生存，（影片里）没有布景，没有别的什么，就是演员本身的表情。但是最近李安的那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其实是遥远的《老人与海》的重新演绎。

二、自由主义分裂

这一段精神一直维持在那里，我儿子他们就是这种精神。所以自由主义就分裂成两半，一半是个人向内转的自由主义，另外一个是向外转的，为人家服务。这一分开，这个社会如果都让人家来服务你，就不再是集团性的，而是个体性的，说是当年的青年会 (YMCA)这一类的组织，救世军 (Salvation Army) 这类组织都失去力量了。

每个人今天都自求多福，都是小集团的聚会，相濡以沫的那种活动。今天许乐鹏(许教授儿子)这一代他已经50岁了，这一代里边反对的人到今天越来越少，但是持久不退，永远会有。他们就转入现代性的艺术，向写实艺术反抗，走毕加索这条路，毕加索慢慢就转变成立体主义等等。你看我儿子许乐鹏照的相片都是最微小、最家常的东西，他叫你注意到最平凡的事物，你不觉得是别的什么东西，就是Real Life（真实的生活）。

反对写实主义和种种的商品化的这两个潮流一直在激荡，自由主义对政党的政治有失落感，于是他们有时候就疏离政治，至少是对两个政党（民主党和共和党）都不满意。

我在读研究所的时候跟小牧师一起搞民间活动，我们这些人的自由主义就分成两个方面：一个方面，人和人要重新连接，不能孤立，只有连接才能互助，这是互助派；另一方面是独立派，觉得我管不了这么多，我管我自个儿就不错了，你管人管了半天你会失望的，这也是在教派活动里面发生的。

我亲眼看见芝加哥有许多新的教派出现，刚出现的时候都是理想的，反对那些原有的教派。第一是要反对原来那些教派的领袖，这些领袖就像君王一样，享受不公平的待遇，慢慢腐蚀自己。所以这些反对的人说我们不要组织教派，但不要组织教派本身就是小教派。等到这些反对者有了群众，他又变了，其他人就屡次失望，于是疏离派就发展得越来越大，自由主义就变成个人主义，Re-Engaging（重新融入）是一个大课题。

我儿子这一代是疏离主义的自由者，他们都做自由职业者，现在Re-Engaging很多，因为Re-Engaging的人一不小心就掉到社会的大机器里面去了，掉到大机器里如果你不肯做小螺丝，你就只能变成驱赶别人的东西，这个矛盾一直存在。

于是变成三派，一派是掌权者，仗势力欺压人，借种种好的名头，用他的机器来剥削、来掠夺、来欺压；一部分反对的 Re-Engaging的一派就自己去赚钱；还有一派是自己孤立出去，自由主义的极端就变成个人主义，变成没有反叛你的人了，因为他们孤立了。

工会是这种现象，工会本身是Fraternity ，是Brotherhood（兄弟会），后来那些人用工会的机器来享受、来掠夺、来剥削，来做“工棍”，和老板偷偷合作，工会活动也因此垮掉。

有些工会的成功者替他们的工人争取到高工资和较少的工时，但等到美国的产品在国际竞争中竞争力下降的时候，这些工人就会反过来责备他们，说美国商品的成本这么高，以至于老板都不肯采购了，商品都不买美国的了，我们经济垮台，我失业都是因为你们拉高了商品成本，这时候他忘了是他自己要求工会帮他提高工资的。

所以今天最保守的一批特朗普的拥护者是愤怒的退休者、劳工，或者是失业劳工，这也是个很古怪的现象，这些拥护者打死不退。

所以这样就回归到美国梦，特朗普的那句口号：Keep American Great！这就是他们的想法，认为我们曾经光辉过，我们曾经是世界领袖，我们要恢复伟大的美国。这堆失业的劳工就被丢在后面，Trapped（被困）到里面去了，逃到浅水湾里面去。所谓“回归美国的伟大”，只是麻醉自己罢了。

所以今天的美国的内在精神完全失落。（比如）你是MBA（工商管理硕士），但80%的这些人是靠着大机器向前走，跟着走，想通过大机器爬上去，爬到中段就掉下来，停在那里上不去了，因为他们后面没有 Brahmin (家族势力)身份，不可能爬到社会上层去。到了中段以后快退休以前，这些人会遭遇20年的苦闷和烦恼，很多人就吃麻醉药，家庭就因此破裂，一个个变得邋邋遢遢，这时候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自由思想。

三、分散的美国

所以今天美国在文化部分有思想的混乱和空洞，还有不同方式的失望和失落，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所以不是Divided United States（分裂的联邦），我觉得 Divided Stateof America（分裂的美国）不是Divided了，应该叫Scattered（分散）。

我有朋友的一本书，在美国最近很红的叫《Packer：Loosening of America》（《散版的美国》），但是“Loosening”这个词有两个意义，一方面是“散版”，另外一个的意思是“松了”，说我们的螺丝松了，需要紧一紧，但没人能紧，这本书是用了第二个意思，说螺丝松了，螺丝钉松了的现象就是职业的疲倦和职业的松懈。

你人家看美国钢业(US Stell)的大厦，那个大厦有13个角落，为什么有13个角落？有12个副总裁，总裁加上12个副总裁，每个人有一个角落的Window（窗户），你可以想想为什么 Carnegie 可以兴起——-后来美钢要垮，这是普遍现象，这就是 Packer ，写了《Loosening of America》，说美国的螺丝钉松了，但我对它有另外的解释，是散了板了。

这个是美国衰落的几乎无可救药之处。

今天纽约时报上面有一篇文章，说有些人只懂得跟着大众走，是一般的随风走的人，还有另外一批就是要独立的反叛者，只看见这两个阶段，中间的部分看不见，一些很努力在Re-Engaging、Re-Organize的人都没看见。我讲的现象，我敢说台湾读美国历史、研究美国的没有人跟你说这些话，他们都在书上学，实际上没有生活体验。

现在所谓成为国内经验的普世价值，其实就是掌权人叫你挖摧你自己，没有普世价值。所以我跟我的老朋友艾森斯塔，我们主张的是有很多Modalities（形式）和很多值得思考、执行的理想：Many modalities（多种形式）， many utopia（多种乌托邦），many ideal type（多种理想类型）。

没有普世价值，一讲普世价值就会变成独断了，Exclusion，就变成只有我是对的，别的人都是错的。但我们提倡Allow（允许）有许多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选择，同样存在，叫Multi-modalites 。但是最后世界总要合而为一，你无法避开，合而为一之后社会里面不一定要采取同样的模式，社会里面也能够容忍不同的颜色，不同的选择，不同的态度，应该是在光谱仪上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不一定要成为两端，这是我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