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彭玉平,欢迎收听由我主讲的《给国人的唐宋诗词课》。今天我要讲的是:心心相印的“新乐府运动”扛把子——白居易与元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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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翻开中唐大诗人白居易和元稹的诗集,就会发现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别的诗人关系再好,互赠的诗歌数量一般也就个位数,多一点的两位数,白居易与元稹互赠的诗歌却到了三位数,几乎都占了各自诗集的半壁江山。
白居易《祭微之文》说他们生前交往了三十年,“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两人合起来写过的诗歌近四位数了。所以如果在白居易的诗集中找他写给元稹的诗歌,光诗歌的目录应该就可以写个两三页。所以这个“找”字确实应该打个引号,因为你翻开白居易的诗集,稍微翻翻就能看到,其实是用不着找的。元稹集中酬赠白居易的数量也是一串一串。一个寄赠,一个酬唱,来来回回,白居易说“君写我诗盈寺壁,我题君句满屏风”(《答微之》),真是一点也不夸张。三十年相交的岁月,其实也是一直用诗歌陪伴的旅程。
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这样形容两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意思就是白居易把诗歌当做是两人情感最重要的纽带:比较顺的时候用诗歌劝诫不要骄傲,遇到困难的时候用诗歌互相鼓气,形单影只的时候用诗歌去慰问寂寞,彼此欢聚的时候用诗歌去表现快乐。换句话说,无论人生有怎样的起伏变化,对方与诗歌都永远是最忠诚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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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但他其实出生于河南新郑。我们平常说惯了“李杜”,也就是李白与杜甫,但如果要说唐代三大诗人的话,另一个人一般就要说到白居易了。最近几年,每到冬天,网上就有人调侃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浅白如话的诗句,就出自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元稹(779年—831年),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元稹的名气比白居易要小一点,但在中唐这个特殊时期,其实是与白居易齐名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离思五首》之四),就出自元稹之手。
这两人可是当时的两个大名人,随便一个人就能吹皱一池春水,何况两个人同时驰骋在当时的诗坛上?他们一联手,掀起的诗坛波浪该有多大,大家完全可以充分展开想象。他们早年在秘书省共事,就开互相唱和之风,在长安引起了朝野上下的关注。元和、长庆年间,他们基本上都在异地任职,于是那种一写就几十韵甚至上百韵的诗歌,很快便在南北流行传诵开来,年轻人更是纷纷来模仿,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元和体”,“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总共有15年,元稹与白居易也因此在诗坛上被并称为“元白”。这种并称意味着什么呢?意味在元稹与白居易在当时是作为一个“诗歌共同体”被大家接受和赞誉的。除了诗歌唱和,作为“新乐府运动”的共同倡导者,元稹与白居易的诗歌观念也非常相似,譬如:诗歌应该对不合理的现实进行批评,应该多方位地反映社会生活,应该有昂扬的人文精神,应该关注时代,关注身边的一事一物。“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就是他们共同的文学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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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要问了,中唐这个时期有那么多的诗人,为什么元白两人能成为世所公认的“诗歌共同体”呢?我认为诗歌不仅是他们抒发情感的载体,其实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一个部分了。换句话来说,他们首先是“生活共同体”,才能形成这种“诗歌共同体”。
说他们是“生活共同体”是不是符合事实呢?我们来听下面这个故事。
元和四年(809)三月上旬,31岁的元稹被派去梓州(今四川三台)审理案件。大概元稹走后不到半个月,白居易与弟弟还有一些其它朋友一起到长安城南的曲江,还有慈恩寺去游玩。畅快地玩了一天,晚上回到朋友家喝酒吟诗,大家都很兴奋,就在大家杯酒相欢的时候,白居易突然心事上来,走到一个角落,一个人坐了下来,一边叹息一边放下酒杯说:“元稹走了快半个月了,应该到梁州了吧?”梁州也就是现在的陕西汉中,这是元稹的必经之路。说完提起笔就在墙壁上题了一首诗。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题壁诗”。诗是这样写的: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这诗写什么呢?前两句写他们曾经有过的惬意的生活。以前他们苦闷彷徨的时候,一起在春天出游,然后喝得大醉。大醉以后还不罢休,还要拼酒,但没有计杯数的酒筹怎么办呢?就随手折下花枝来计算。一场出游,一顿美酒,把平时积聚的烦闷也就喝得烟消云散了。这是多么让人眷恋的日子啊。现在虽然也是春天,也在出游,也在喝酒,但元稹不在,感觉便大不相同了,在我白居易的心里,谁也不能替代你元稹的地位啊。
这两句其实不是简单地回忆一段往事,而是回忆一种以往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
元稹为什么没有同游同醉呢?后面两句写:我突然想起好朋友元稹因为公务出差了。因为思念心切,所以接下来白居易马上计算了一下出差的时间和里程,从长安出发,想来今天应该到达梁州了。你看,从这两句来看,元稹出差的每一天,都在白居易的念想中。
白居易的这一心算准不准呢?我先把结果告诉大家:白居易算得非常准确。看来白居易的算术应该是不错的。我这样说,是有证据的。大概在题完这诗后十多天,有个从梁州来的使者带来了元稹的一封信,信后附了一首诗歌,题目叫《梁州梦》,题目下面,元稹还写了一段小序,也就是说明性的文字。这小序说什么呢?元稹说他到了梁州,当晚做了个梦。梦到的是什么呢?梦到的居然是自己与白居易等人在曲江游玩,游完曲江又去了慈恩寺,在里面大大小小的院子里游完。正在游玩兴头的时候,驿站备的驿车到了门口,说天亮了,要启程了,梦也因此被惊醒了。醒来后,元稹非常惆怅,写了一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
(《梁州梦》)
这诗前两句写梦中的情景,说我梦到与你——也就是白居易一起在曲江游玩,然后又去了慈恩寺,把寺里大大小小的院子都转了个遍。你看这梦里的情景与白居易当天在长安的情景是一模一样的,真是神奇。要知道,白居易不可能把当日的游玩线路告诉元稹的,元稹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可以在微信的朋友圈看到对方的行踪,他完全靠梦境的奇妙,把梦境与现实直接连在了一起,而且在时间上完全契合。
后两句就写梦醒了。这梦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亭吏”吵醒的,亭吏就是指示驿站的小吏。元稹正在梦里畅游的时候,被外面负责安排马车的小吏的声音吵醒了。醒了以后,元稹才从梦中回复过来,原来我已不在长安,已经到了梁州了。
白居易算到元稹应该正好到梁州,元稹也恰恰到了梁州。刚才夸了白居易的算术好,现在要夸元稹会做梦。但这背后,是他们对对方的牵挂起了最重要的作用。这也说明在生活中,他们其实也是难以分开的,即使空间有了距离,心里仍是时刻在一起的。所以才能一个游玩时思念对方在哪里,一个在梦里也能梦见与对方同游,而且梦境与现实丝毫不差,完全契合。
这样的“巧合”不仅让元稹与白居易两人很惊讶,连当时一起与白居易游玩的白居易弟弟白行简也震惊,觉得太神奇了。白行简后来写了一篇小说叫《三梦记》,他说神奇的梦大概有三类:一种是这个人梦中的事情在那个人身上发生了,一种是这个人做的事被那个人梦到了,还有一种就是两个人的梦居然互相有关系。元稹梦白居易这个情况属于第二种,所以在《三梦记》中,第二梦就是写的这个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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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习惯生活中的分离,才会有这样深情的诗歌。白居易深深知道,他与元稹两人的友情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才互相提携,而是因为他们“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赠元稹》),两个人所思所想完全心心相印,所以才会在醒着、梦着的时候,都以一种“生活共同体”的方式生存着。这样的交情,真是可遇不可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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