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散文：*******

本期内容概要

散文：历史观与文学观

张爱玲散文要点中的两种观念 

    我们说过，张爱玲散文的【要点一】是「小市民」的宣言，是以普通市民百姓为本位的一种社会历史观念。当她写在散文里的时候，第一步，作家就是把自己先放低，她把自己形容成一个小市民。

【普通市民为本的历史观】

    我之所以喜欢张爱玲，是从《童言无忌》这段话开始：「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彷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读这段话时，我是美国加大洛杉矶分校的研究生，当时看中一对音箱，虽然很喜欢，还是觉得贵。后来当地发生一场暴动，我从报纸上看见这店要搬迁，半价，就冒着生命危险去把它买回来了。不久之后读到张爱玲这段话，觉得真是我的心里话。一句话就行了，你就会觉得和另一个时代，另一个空间的某人，心是相通的。

    但深思下去，这段话充满反讽。红绸字条别在胸前，这是光荣，是政治符号跟卷标，是什么委员代表才能做的。可是小市民却是谁都不要的符号，尤其是当小市民被学术界弄成是小资产阶级以后，「小资」还有政治上的贬意。在文学界，最典型反映小市民趣味的是鸳鸯蝴蝶派，可是鸳鸯蝴蝶派绝不会说自己是庸俗的小市民。其中代表小市民理想的是张恨水，他的作品销得非常好，但当他去世后，家属却不同意将他归类于鸳鸯蝴蝶派作家。可是偏偏张爱玲说自己是小市民，后来在不同的散文里，都将小市民趣味拉进她的整个生活趣味。她明言自己喜欢听市声、电车铃声、街上人声等。气味她喜欢闻牛奶烧糊、火柴烧黑，还有汽油、油漆的气味，说因为簇崭新，所以是积极奋发的。张爱玲为什么要用散文来渲染这些奇怪的爱好？为了证明什么？为了证明她是不那么高尚的小市民？

    张爱玲在散文中描写她到街上看风景，「……恰巧遇着封锁，被羁在离家几丈远的地方……一个女佣企图冲过防线，一面挣扎着，一面叫道：『不早了呀！放我回去烧饭罢！』众人全都哈哈笑了。坐在街沿上的贩米的广东妇人向她的儿子说道：『看医生是可以的；烧饭是不可以的。』」张爱玲特别喜欢写这些普通小市民的趣味，她在散文里为小市民写这么多好话，背后潜台词是：只有老百姓才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这个想法是通过她的文学观，这是她散文的第二个重要的观点来体现。

    她有篇很重要的散文叫《自己的文章》，因为当年傅雷化名迅雨批评她，所以她帮自己辩护。「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她的这些散文有点像论说文，甚至像论文，虽然没那么严密，但很重要。

她直接指出了五四文学的主流的局限，他们都是强调人生的飞扬、强调斗争，可是张爱玲说，其实人生是要安稳的。斗争当中，普通老百姓、小市民的生活是不是被忽略了？

【要点二】张爱玲原来早就提倡和谐社会。

她说：「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虽然这种安稳常是不安全的，而且每隔多少时候就要破坏一次，但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在美国，关于这段文字有很多讨论，很多倾向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的学者说张爱玲把常人柴米油盐与超人启蒙救世相对，把日常生活和宏大叙事相对，再把常人生活价值提高到社会发展规律的层面，再联系到女性主义的所谓「妇人性」。认为这些散文中的议论，颇有些理论上的超前性。简单来说就是，你们男人就只懂一时的争权夺利，我们女人才懂得天长地久过日子，这是白流苏在范柳原跟她说地老天荒时就已经知道的。张爱玲在这里讲很深的道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才是我们人生的根本。

    《传奇》有篇叫《中国的日夜》，这么忧国忧民的五四风格的题目，里面却讲一个菜市场，很多人身上的补钉，讲那些走在菜场里的人群，他们就是中国的日夜。

【稳定和谐的文学观】

    张爱玲还说：「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新的和谐。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为斗争而斗争，写不出好作品，斗争是为了和谐才有价值。另外，她在阐述自己文学观的时候，也表现了自知之明：「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她又说：「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意思是，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比战争革命的时候，更能显示他的人性。而张爱玲把恋爱写成战争，是以她特别的方法来写人性。

这期「细读张爱玲」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