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红玫****************

本期内容概要

《红玫瑰与白玫瑰》对男「性」的个案研究

结合写作手法分析振保的性心理变化 

    上次讲振保跟朋友妻王娇蕊发生恋情，当娇蕊认真要离婚，跟他在一起，振保退却了。接下来写他按照世俗的标准，跟孟烟鹂结婚。王娇蕊代表红玫瑰，而孟烟鹂这个白玫瑰，是张爱玲的一个特别创造，为了剧情把她写成比较闷的女人，三从四德，很怯懦又很固执，大概是为了跟前面浪漫、热情的朋友妻做对比。小说描写振保结婚后就没了性趣，他觉得妻子很闷，为什么闷？其实是因为他最初的性经验，现在既不需要「证明」能力，也不需要「害怕」投入，因此也就失去基本的动力。

    几年以后，他跟娇蕊在公共汽车上相遇，娇蕊已经生了孩子。以前讲过，张爱玲的象征，同时是写实，这段文字是个教材。「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这句话是《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基调，就是一个女作家，站在男主角的边上，一直在悄悄地描写、刻画、玩味他的情欲，同时在旁边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整个小说中叙事者常常超过第三人称的主角，在旁边说。然后女作家用一个具体的形象，来表现男主人公不知道，而他潜意识里想要知道的东西。我们注意到张爱玲写女人的时候不是这样写的。

    「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欸，写得好啊！用白话来说，这是他控制不住。这个男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可是作家设计了一个镜子来反衬他，他通过镜子发现自己流泪。大家知道张爱玲总能妙用镜子。现在，也是镜子，随着车子的颤动，用车子的颤动，这是物理的、机械的，来形容他脸上肌肉的颤动，用这两层对照关系来显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流泪。

    接下来转到男主人公的独白。「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大家看到作家的叙事角度，在这里变化得非常成熟，整段的第一句是旁观的，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接下来全部是从男的看出去，然后回到男的心里想，最后又回到一个客观的描述。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文眼，转折点，在这瞬间，男的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爱娇蕊的，但已经是几年以后，他当时并不知道。

    接下来祸不单行，振保一方面认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虽然他自己不承认。然后回去以后还发现一个裁缝，在帮他老婆很暧昧的量衣服。这个裁缝长得很难看。这个心理很奇怪，你发现有人跟你老婆通奸，你还在乎他好看不好看。

    张爱玲解剖男人振保，一开始就是从性经验的挫折开始，主人公早无英雄光环，写他妻子出轨也不会令读者感到冲击。振保从头到尾都没有觉得他跟不同的女的在一起，会对不起他的女人，他没有反省过。张爱玲曾说，「妇德的范围很广，但是普通人说起为妻之道，着眼处往往只在下列的一点：怎样在一个多妻主义的丈夫之前，愉快地遵行一夫一妻主义。」这话讲的非常切中要害，就是说，男的出轨可以原谅，女的就不行，娇蕊以前就不行，烟鹂当然更不行。

《红玫瑰与白玫瑰》背后的思想 

    小说不仅批判男权道德的虚伪不合理，也揭示男权道德的虚弱跟无奈。这把王娇蕊跟孟烟鹂的故事，跟小说开篇那两个红白玫瑰的影子连起来，更可见作家或小说结构当中的深意。在巴黎白人妓女那里的失败，一直延续到男主角的沉闷婚姻，孟烟鹂总躲在卫生间，显然是对性生活不满意，只是好女人从古至今无处抱怨，所以出现裁缝也是情理之中。而振保经常出去购买性服务，也是对白玫瑰的逃避。另一条线索，男主角对两位红玫瑰，都是克己复礼，一脉相承，表面上是为了做好人，遵从世俗道德，实际上，是害怕自己的欲望，害怕自己没有欲望。

    这篇小说是张爱玲跟胡兰成关系非常好的时候写的，大概胡兰成帮助张爱玲认识男人跟人性。中国男人有关性爱的道德偏见，只是小说的一个层面，讲这个人物犯小错，他受的重罚是什么呢？那就是人物不知道自己潜意识里要什么。如果把这个主题再上升一下，那就可以说是张爱玲一贯的主题：人，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即使你极力的能够控制，以自制力为荣，但最后你还是自己欺骗自己，人的理性无法控制自己的潜意识。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潜意识要什么。

这期「细读张爱玲」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