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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内容概述

从《第一炉香》看张爱玲早期风格与物化苍凉手法

导语 

    在一般人心中，《第一炉香》并不是张爱玲最著名的作品，但我认为十分重要，可以说是张爱玲早期风格的代表。大家都知道《天才梦》里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长满了蚤子。」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一个是袍，衣服，象征着她的创作题材、日常生活；第二是华美，这是她的文风；第三就是蚤子，也有人说是虱子，代表作品当中的悲凉，人性的缺点。这三个关键词间的互相渗透，充分体现在作家的第一个短篇《第一炉香》里面。

张爱玲的早期写作风格

内容上华丽苍凉辩证法 

    我们已经看到女主人公的第一次恋爱，那么短暂，那么浪漫，那么惨烈。薇龙和乔琪在梁太太的幕后操作下结婚了，小说里说薇龙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非常残酷、颓废的生活婚姻状态。当然，不管别人怎么安排，这一步步合情合理走入荒诞，飞蛾扑火似的爱，还有对上层生活方式的迷恋，都是主观的原因。

    小说结尾有两段文字，一段是象征，一段是写实。象征文字写的是薇龙婚后，到香港湾仔市场，「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蓝磁双耳小花瓶、一卷一卷葱绿堆金丝绒、玻璃纸袋装着『巴岛虾片』、琥珀色的热带产的榴莲糕、拖着大红穗子的佛珠、鹅黄的香袋、乌银小十字架、宝塔顶的凉帽；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她没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有在这眼前的琐碎的小东西里，她的畏缩不安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息。」一般人只看到眼前的华丽，看不见后面的悲凉，但是张爱玲，却看到这么多世俗颜色后面的人与天与凄清的海，无边的苍凉。看到这一层，已经是作家高一层的眼光，但张爱玲还不只于此，她说正因为世界的荒诞悲凉是莫测的，所以日常生活的世俗华丽，依然值得留恋。这几乎是华丽与苍凉的辩证法。

    第二段文字是写实，写薇龙在湾仔街头，被一帮喝醉的水兵误以为是目的物。逃上车以后，乔琪笑道：「那些醉泥鳅，把你当做什么人了？」薇龙道：「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说完，车里一片沉默，「乔琪没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来，烟卷儿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彷佛开了一朵橙红色的花。花立时谢了。又是寒冷与黑暗……」这段看到乔琪仍是有人性的，但也就是那么一瞬。

张爱玲写作中两个最重要的艺术技巧 

    说《第一炉香》代表张爱玲早期风格，不只是因为内容上华丽苍凉的辩证法，还在于张爱玲小说两个最重要的艺术技巧，

    一是「故意混淆叙述角度」，二是「反方向营造文学意象」，都已在《第一炉香》有成熟表现。

    第一个特点 小说中有些关键段落，景物描写，妳不知道是从主人公眼睛看的，还是小说叙事者角度看的。这种混淆是利用中文有时可以省略主语的特点，写出人物自己都不知道的感觉或潜意识。

    第二个特点「反方向的象征」。看《第一炉香》的一段文字：「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张爱玲喜欢「以实写虚」，她不用什么鬼气、妖物、坟墓来形容梁家，反而用一个眼前具体的薄荷酒里的冰块，这么一个更近更实的对象，来形容这个房子，因此达到了一个陌生化的效果。

现代文学意象高手 

钱钟书

    现代文学当中另一个意象文字的高手，就是钱钟书。例如《围城》里有一段写沈太太「……嘴唇涂的浓胭脂给唾沫带进了嘴，把黯黄崎岖的牙齿染道红痕，血淋淋的像侦探小说里谋杀案的线索……」就是说胭脂染到牙齿，弯弯曲曲像侦探小说线索。张爱玲《色，戒》里也有一段令人尴尬的女性经验「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钱钟书用侦探小说来形容女人的难堪；张爱玲却是用女人的不堪经验，来形容女主角当时是间谍的紧张心情。这是两种反向的方法，都是高手。

    钱钟书这种比喻方法是比较常规的，它的特点是，把这个本体、喻体的距离拉得比较长，「长途运输」。张爱玲则是方向相反，张爱玲反向营造的这种风景，这种象征，不单是渲染气氛，它都出现在小说的关键时刻。比方说，梁家像一个薄荷酒里的冰块，这是第一次的关键性选择；比方说月亮像阴火，那就是与乔琪的初夜等等。

结语 

    张爱玲喜欢以对象写风景、写心情，一个原因是她出身豪门，家里东西多，其他的现代文学作家，没有人像她这么喜欢写对象。比方说《第一炉香》，梁太太出场的这段：「……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这蜘蛛爬在脸上，又像泪珠又像青痣。张爱玲这么喜欢「以实写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这期「细读张爱玲」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