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不起眼的小酒馆。
只有在清晨,它可以沐浴一会晨光,整个上午和下午,都被前面一幢高楼投下的阴影罩住了。黄昏时分,本属于它的那一抹余辉,又遭到一群住宅楼中途打劫,于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光线终日半明半暗的。也许是它与世无争的样子和柔和的光线吸引了我,也许是它门前的两株翠竹和“小酒馆”这个别致的名字让我喜欢,总之,那个不起眼的小酒馆把我迷住了。
小酒馆不到一百平方,上下两层。楼上三个单间几成摆设,楼下设隔断,厨房和卫生间占去三分之一,余下的空间,由小小的吧台和桌凳共享。桌是八仙桌,一桌配四个方凳,虽有做旧的痕迹,却也能生发让人怀旧的思绪。菜单挂在墙上——十几面白茬长条木牌,工整的小楷誊写着菜名。客人点菜,一律踱着步、仰头看木牌,嘴中喃喃自语着,如且行且吟的诗人。斟酌一番,把点好的菜报给老板。
老板四十多岁,模样透着斯文,走路、说笑、做事无不透着斯文。他经营过画廊,会勾几笔丹青,用色尤其精到。经营了这家小酒馆,兼任了厨师,拿手菜是炸花生米。你要嫩点的,他在油锅里给花生均匀涂一层苇黄;你要老点的,便给花生涂一层栗色,书画艺术被他巧妙运用到烹饪中了。
我通常点一碟花生米,炒一盘豆腐,50度高粱白酒,二两,装在敞口、细脖、大肚的白瓷酒壶里。酒壶蹾在黑瓷瓦罐里,温着。不一会,老板娘兼服务员端上菜,老板娘话也不多,问才回一句,有时简单嗯一声,权当作答。这时,酒壶里也氤氲出酒香,斟满酒盅,滋溜咂一口酒。然后,夹一粒花生米,嫩一点的花生米,香在舌尖,是油脂的清香对舌尖的浸润,老一点的,香在舌根,是略带焦脆的醇香对舌根的包裹,滋味尽在不言中。
自斟自饮的妙处在于:没有介绍与被介绍、认识与被认识、劝酒与被劝酒的烦扰,不用喝违心酒,说应酬语,听刺耳话,见讨厌人。你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想与不想,就那么呆坐着,静静地喝酒。有时,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盘炒豆腐酒,自斟自饮,我常常喝上过数小时,喝高兴了,再温一壶,直到喝到小店打烊。
来小酒馆喝酒的,大多是四十上下不得意的男人。他们的所爱所恨所求不再意气不再狰狞,他们的言谈举止少了锋芒不再张狂,他们的是非得失不再偏执不再较真,他们踱进小酒馆,只想避开世事地烦扰,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一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喝酒,找回属于自己的自由和自在。在小酒馆,你看不到觥筹交错,听不到划拳行令,有的只是紧一声慢一声地咂酒声,似乎“咂”得越响亮喝到嘴里的酒就越香。但只有“咂”声的小酒馆未免过于单调。于是我建议:加一点二胡或京胡的独奏作背景,老板点头称好。
建议尚未落实,小酒馆易主了。斯文的老板和他的妻子,像落入小河的雨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在新老板传承了斯文老板的情趣,小酒馆依旧是先前摆设,依旧是夫妻经营,依旧是与世无争的样子。只是略显憨厚的新老板,少了前任的儒雅,热情有余而气度不足,与小酒馆的脾性大异其趣,做菜把握火候的功力也欠老道,花生米没了先前滋味。再后,小酒馆再次易主,名字改了,店内重新装修,请了大厨和年轻的女服务员,小酒馆已不是小酒馆了。
或许在喧闹的城市,小酒馆太另类太不合适宜,待见它的酒客,大多囊中羞涩,就那么一碟花生米,一壶酒,让它怎么在一掷万金的城市立足呢?小酒馆就那么死了。
可是,没了那个与世无争的小酒馆,让我再到哪寻一个“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酒”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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