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贾政焦虑凤姐悔恨——第一〇六回（上）

第六十八讲  贾政焦虑凤姐悔恨——第106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6回的内容。第106回回目“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回目包含的内容是：王熙凤因为自己的罪过给贾府带来不幸感到悔恨，身体急转而下，贾母祈祷上天保佑子孙，可惜独木难支。回目上的人物是王熙凤和贾母，实际大量笔墨写的却是写从不当家的贾政如何为家事焦虑。贾政从来没有当过家，现在却在贾府败落的情况下当起家来，既两眼一抹黑又捉襟见肘，几乎成了窝囊废。但贾政没法不窝囊，因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如果对照回忆前八十回贾府繁华鼎盛时的那些描写，比如秦可卿大丧时的掷万金如片瓦的排场，元妃归省时几万两银子做窗帘的气派，乌进孝的进租单子，我们也会感叹，贾府今不如昔，炮换弹弓，我们读者真有些悲凉之感。

贾府刚刚抄家，马上就有好消息传来，北静王府长史到贾府来，见面就向贾政道喜。告诉：北静王同西平郡王向皇帝汇报，把您感激天恩的话、惧怕的心都代为转奏。皇帝很是悯恤，又想到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下旨令您仍然加恩在工部员外上行走，尽心供职。所封家产，将贾赦的入官，余俱给还。皇帝传旨令二位王爷对借券认真查核，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定例生息的借卷及贾府的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革去职衔，免罪释放。看来贾府抄家的事，进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像贾琏这么违例盘剥的，还没查清到底有多少属于重利盘剥，已经把他免罪释放，不知道这位皇帝老儿还有没有是非感，还讲不讲法治。当然，王熙凤借出的高利贷，即使二位王爷想帮忙，因为借据上的利息明写着，哪些违犯了朝廷规定，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恐怕王熙凤的七八万银子只能没收了。报信的北静王长史去了。一会儿功夫，皇帝的圣旨果然传出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房地产文书发之外，其余虽未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粗笨的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释放已是万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七八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痛。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贾琏很悲痛，但是还得回答贾政责问。

贾政含泪叫贾琏问：“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如今入了官，在银钱是不打紧的，这种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政总是书呆子气，银钱怎么不打紧，七八万两银子，重声名，你们贾府名声早就非常坏了，就像柳湘莲说东府只有石头狮子干净？贾政给两府的坏事蒙在鼓里，还以为高利贷是用贾府公中的钱放的，根本想不到是王熙凤的私房钱。贾琏跪下继续忽悠贾政，他说：“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帐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不知道贾政叫不叫这三位管家来问，如果问起来，这三位管家又如何回答？小说再也没了下文，贾琏继续汇报继续忽悠：“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话倒是多少还是几句真话，不是完全忽悠，但是有些情况，他在里边有些巧取豪夺，太太不知道。贾府确实已经寅吃卯粮，这是前八十回多次写过的，林之孝和赖大也早就向贾琏当面提过应该压缩开支、减少丫鬟等建议，只是没有被采纳，因为从王夫人开始就不想改变原有铺张浪费的大局面。贾琏对贾政说到放出的高利贷，更是一推六二五，似乎根本没有他的事，贾琏说：“这些放出去的帐，连侄儿也不知道那里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奇怪的是，贾琏如此推诿责任，贾政居然拿他一点没办法，马上说：“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里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回也不来查问你。”贾政为什么不再查问，是不是他听到周瑞旺儿，这是王夫人和王熙凤带来的人，这是王家姑妈和侄女的陪房，贾政轻轻一句话，就把这次查抄中贾府最丢脸的事，高利贷盘剥，轻轻放过，再也不提。是贾政知道查问也没有用？还是贾政认为事情已经如此，查也没用？还是贾政怕查来查去，查到王夫人头上？我真是想不通。看来，贾政真正再次成了假正经，他在江西粮道任上，对李十儿的胡作非为，睁一眼闭一眼，现在对贾琏管家中的胡作非为，他又是睁一眼闭一眼。贾政马上转换话题，对贾琏说：“现今你无事的人，你父亲的事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小说写：贾琏一心委屈，含着眼泪答应了出去。我琢磨不出来，贾琏有什么委曲的？难道王熙凤放贷的事他不知道？前八十回旺儿媳妇不是守着他就把王熙凤放高利贷利息给送来了，说明王熙凤放贷早就不瞒他了。王熙凤还对贾琏发了一阵牢骚，如果不是我想办法，这个家早就过到破窑里去了。贾政叹气想：“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里支撑得住。方才琏儿所说更加诧异，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糊涂若此。倘或我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更是无用之物。”贾政想到这里，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偌大年纪，儿子们并没有能奉养一日，反累他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贾政想的，倒是很真实，尤其是他想到已经死去的长子贾珠，想到宝玉虽大，却是无用之物，很令人同情，这个父亲也很可怜，不知道为什么，贾政始终不考虑他在前八十回言听计从的宝贝儿子贾环？

贾府被抄时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亲友听说贾政仍然有官职，都来看望。还纷纷把责任归咎于贾赦、贾珍，安慰贾政，有的说贾赦行事不妥，贾珍更加骄纵。他们闹出事，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也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听见说是贾府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参奏不实，所以诓了这里的人去才说出来的。”续书作者又借亲友的话，把贾雨村跟醉金刚倪二的故事变个法儿叙述了一次，还有人提醒贾政：你在江西粮道任上外头的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贾政赶紧声明：“我是对得起天的，从不敢起这要钱的念头。只是奴才在外招摇撞骗，闹出事来我就吃不住了。”大家听听，这帮亲友和贾政的谈话，还不是陈谷子烂芝麻，说来说去，把大家已经知道的事，重新换一个角度说了一遍又一遍？哪个人有石破天惊的语言？哪个人有独特深刻的见解？什么也没有，絮絮叨叨，翻来复去，《红楼梦》后四十回常有这样的毛病，当然也不止这个毛病。

倒是有个标新立异的来了，孙绍祖。门上进来回禀说：“孙姑爷那边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着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宗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这是干嘛？还不是重复前八十回迎春回娘家时诉苦时已经说过的话：孙绍祖对迎春说：你不用跟我充夫人娘子，是你爹收了我五千两银子，把你卖给我啦。

薛蝌进来报告：“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去，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贾政惊心，当然仍然是虚惊，因为二位王爷还会帮忙。第二天早上，贾政进皇宫谢恩，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两处叩头拜谢，求两位王爷照应他哥哥、侄儿，照应贾赦贾珍。两位王爷答应。贾政又在同寅相好的朋友那里托情，叫他们帮着说话。

贾政传了赖大，叫他将合府里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除贾赦入官的人，还有三十余家，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二十一名男人进来，问历年居家用度，管总家人呈上家用簿子。贾政看时，入不敷出，加是连年宫里花用，帐上有在外浮借的不少。再查东省地租不及祖上一半，家里的消费比祖上更加十倍。贾政急得跺脚道：“这了不得！好几年头里就已寅年用了卯年的，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情，为什么不败呢！我如今要就省俭起来，已是迟了。”这些家人知贾政不知理家，白操心着急，用王爷家也是这个样劝贾政，被贾政臭骂一顿。焦头烂额地想，怎么样度过难关，维持贾府。

贾政这个人除了帮助过贾雨村复职之外，基本上还是想做个好官，做个清官的人，但是他不仅在江西粮道任上被家人弄成了贪名在外，现在又管着给贾赦贾珍贾琏这帮人收拾烂摊子了，贾政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闹出放帐取利的事情，心里很不受用。但凤姐病重，所有东西被抄抢一光，贾政未便埋怨，只能隐忍不言。这个世界难道就是这样，有人为非作歹，有人收拾残局。贾政不在第106回的回目上，第106回却用大量笔墨来写贾政如何收拾残局，如何责问贾琏，如何琢磨家里的开支，如何琢磨营救贾赦贾珍，如何安慰贾母，荣国府长房贾赦贾琏父子包括王熙凤坏事做尽，抓走的抓走，病倒的病倒，危局下的贾府责任都落到贾政的肩膀上。贾政内外交困，长子贾珠早就死了，宝玉无用，贾琏等专管惹事，贾政孤立无助。这个贾政在前八十回没有参加过多少贾府风花雪月活动，只知道读书下棋、正襟危坐的角色，现在倒有点儿令人同情了。

106回目上虽然有“王熙凤致祸抱羞惭”，其实对她的描写并不多。贾琏打听得贾赦贾珍的事没有好消息，心情很不好，回到家中。平儿守着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凤姐。贾琏走近凤姐旁边，见她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时也说不出来。平儿哭着对贾琏说：“如今事已如此，东西已去不能复来。奶奶这样，还得再请个大夫调治调治才好。”贾琏啐了平儿一口说：“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贾琏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可以理解，也令人寒心。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眼泪流个不尽，见贾琏出去，才与平儿道：“你别不达事务了，到了这样田地，你还顾我做什么。我巴不得今儿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够眼里有我，我死之后，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里也感激你的。”王熙凤向平儿托孤的话。至少说了两三次，读者的耳朵根子都给磨破了，平儿听了，放声大哭。王熙凤的羞惭之心终于表现出来，她对平儿说：“我若不贪财，如今也没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如今落在人后头。我只恨用人不当，恍惚听得那边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想想还有谁，若是这件事审出来，咱们二爷是脱不了的，我那时怎样见人。我要即时就死，又担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倒还要请大夫，可不是你为顾我反倒害了我了么。”看到这里，很奇怪，难道王熙凤知道尤二姐是吞金而死？王熙凤致祸而羞惭在什么地方？她一点不羞惭，她只恨用人不当还是她本人的毛病？她“用人不当”顶多用了几个小喽啰贾芸贾芹，那也不关大局。所以她的羞惭之心根本一点自责没有，她只担心自己倒霉。

 大家看看，第106回，整个一回是不是写得琐琐碎碎，唠唠叨叨，平淡无味？而且有些地方相当不合情理，贾府刚刚被抄，北静王府长史就来道喜，贾政仍保留职务，且皇恩浩荡乃“念及贵妃溘逝未久”。这是干嘛？这是续书作者虽然不得不写贾府抄家，却总是想着各种办法尽快帮贾府从抄家的阴影下走出来，所以，皇帝会出尔反尔，王爷会变尽法儿帮助，御史也好，赵堂官赵全也好，只不过是白咬牙白发狠。其实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元妃获罪，贾府才被抄家，不会只抄贾赦，不抄贾政，更不会刚抄了家就给贾政“保留职务”这个定心丸吃。亲友探视闲谈将贾府被抄归因于奴才作恶，孙绍祖趁机索要钱财，而荣府的主要人物贾宝玉和薛宝钗对抄家无任何反应。从贾琏房中抄出高利贷借票，根本不追查就将贾琏放回。王熙凤放债给贾府带来了坏名声，担心尤二姐之案复发，只求速死，但对于自己作恶没有任何羞惭之心，只说了一句我不该贪财，贾琏不找大夫给她看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描写只不过轻描淡写了几句。这一回里边倒是贾母的活动写得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