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贾母独木难支——第一〇六回（下）

第六十九讲   贾母独木难支——第106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106回的内容。第106回回目“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贾府被抄之后，贾政如梦初醒，知道堂堂国公府既有放高利贷、在社会上丢人现眼的行为，又已经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但他一点办法没有。原来管家的王熙凤因为自己的行为给贾府带来不好的名声，病情越来越重，对她的描写也不见什么出彩之处，倒是贾母在巨大变故前的表现比较抢眼。

贾母在整部《红楼梦》里边，一直是个弥勒佛一样笑口常开的老太太，她养富尊荣，她的厨房里有天下菜所有水牌，轮流吃个遍，贾府老封君除了天上飞的风筝不吃，地上跑的独轮车不吃，天下美食几乎吃遍，她欣赏音乐、戏曲、书法、刺绣，过得自在活得优雅，她哪儿见过这种抄家的场面？虽然还没抄到她跟前，也足以把她吓病了。第106回接续105回结尾，贾政听说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贾母惊吓气逆，一时昏迷，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好些，贾母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劝慰母亲说：“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么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政这个儿子确实比贾赦强一百倍。贾母说：“我活了八十多岁，自作女孩儿起到你父亲手里，都托着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如今到老了，见你们倘或受罪，叫我心里过得去么！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大家听听这番话，当然又是王熙凤生日泼醋那番话的再版和模仿。不同的是，那次说活了七十多岁，到贾家五十多年，同样是从没有听见过那些事，指的是子孙不屑的丑事，这次是活了八十多岁，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是子孙不屑导致抄家。

贾母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在旁天天不离左右，略觉放心。奇怪的是，向来总会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长篇大论说如何处置大道理的薛宝钗，在贾府被抄之后一言不发，成了徐庶进曹营，她对贾母没有一句恰如其分的安慰之辞，对贾府现在的局面，作为马上全面当家的宝二奶奶，她没有一个字的建议和想法。向来在非常舒适的生活中都要化烟化灰的贾宝玉，遇到家庭这么大的繁难，他反而不化烟了，不化灰了，贾宝玉薛宝钗夫妇变成了贾母随从，而且是失语的随从，一句话也没有的随从。而贾母成了贾府，不仅是荣国府，还包括宁国府困难情况下最强有力的支撑。贾母的住处，锦衣军没有进去，贾母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她的经济状况仍然是过去王熙凤开玩笑说的金的银的压塌了箱子底，贾母本来是老一代有创业精神的硕果仅存，她遇到困难仍然能挺直腰杆，何况老太太手里有钱，当然也就有底气有权威。贾母对抄家后两府如何生活做出井井有条的安排。她最疼凤姐，并不清楚凤姐的罪行，反而把凤姐看成了不幸的受害者，先叫鸳鸯：“将我体己东西拿些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服侍好了凤丫头。”贾母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宁国府第入官，财产家园家奴都没了。贾母命人用车把尤氏婆媳接过来，赫赫扬扬的宁国府只剩尤氏、许氏、贾珍侍妾佩凤、偕鸾，丫鬟仆人一个也没有了，尤氏身边原来叫银碟的丫鬟，跟宁国府那些金碗银碟一起，都被没收入官。贾母指出一所房子给尤氏婆媳居住，惜春当年发誓再也不回宁国府，现在宁国府的主人就给贾母派到她的隔壁居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贾母派四个婆子、两个丫头服侍宁国府的人，安排她们的饭食由大厨房分送，穿的衣服是贾母派人送去，零星需用在帐房内开销，照荣府每人月例发放，本来早就支撑不下去的荣国府雪上加霜，还得承担宁国府这些人的开销。贾母还不知道，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关押，那是需要用钱的，但荣国府帐房已经无项可支。凤姐一无所有，贾琏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会有照应。贾政难道不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没有金银别进来，当初为了一个仆妇鲍二家之死，动不动往衙门送几百两银子的贾府，现在贾府主子给关进锦衣卫，连几十两银子也拿不出来了。贾琏无计可施，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其他亲戚虽有，却只能锦上添花，没人雪中送炭。贾琏只好暗暗差人将庄园地亩暂卖了数千两银子作为贾赦、贾珍、贾蓉的监中使费。家奴见贾府势败，趁此弄鬼，把维持贾府日常开销的租税借用起来其实是贪占起来。

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宝玉、宝钗虽在身边却不能分忧，贾母日夜不宁，思前想后，眼泪不干。傍晚，叫宝玉宝钗回去，自己挣扎坐起，叫鸳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拄着出到院中。琥珀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天地：“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贾母这段祈祷写得很好，即符合一品诰命夫人的身份，也符合贾府老家长的身份，这段祈祷生动地诠释了贾府这个豪门贵族像中国古代其他贵族一样，诸侯之泽，五世而斩，贾母和荣国公，以及上一代荣国公，是创业的，守成的，后边这些子孙，是只知道安富尊荣甚至为非作歹的。贾母说，贾府败落“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好像是向神灵替子孙求饶、自己承担责任的话，其实也是贾母痛定思痛得出的正确结论。贾母确实有不教儿孙的罪责。是她带领着合府做高级享乐活动，要吃得好，玩得好，要看戏看得舒心，要听曲听得优雅，是她对子孙溺爱到顶点，她不教育子孙特别是贾宝玉读书上进，她对贾琏的寻花问柳居然轻描淡写，说从年轻时人们都从这里过。现在她回想起自己教育失责，深深自责，只能请求上天把惩罚都放到自己身上。饶过她的儿孙。从贾母的祈祷来看，贾母确实有气魄有担当，有牺牲精神。

接下来，续书作者写了一大段众人围绕贾母大哭的情节。

贾母祈祷完之后，仍然伤心落泪，王夫人、宝玉、宝钗来请晚安，看到贾母悲伤，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在监狱，将来处决，不知可减缓否；翁姑（公公婆婆）虽然无事却家业萧条；宝玉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后来终身，比贾母、王夫人哭得更痛。宝玉见宝钗大恸，亦有一番悲戚。想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爷太太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林妹妹一死，自己郁闷到今，又看到宝姐姐悲哀欲绝，贾宝玉嚎啕大哭。鸳鸯、彩云、莺儿、袭人看到大家在哭，各有所思，也呜咽起来。其他的丫头看得伤心，也便陪哭，没有一个人出来劝解，满屋中哭声惊天动地，将外头上夜婆子吓慌，急报于贾政知道。

贾母房间所有的人都大哭，但各人哭有各人的理由，各人哭有各人的哭法，一直温柔典雅的宝钗想到那么多伤心事，哭得比贾母王夫人还痛，宝玉嚎啕大哭，丫鬟们各想各的心事，呜咽，陪哭，这么多人一起哭，自然惊天动地，婆子报给贾政知道。贾政以为贾母死了，魂魄俱丧，急忙进来，只看到大家是坐着哭，才稍微安心。

这一段众人群哭写得很生动。我怀疑，续书作者是不是做了次聪明选择，想叫我们读者从众人围绕贾母大哭跟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众人大笑对照起来，联想起来？不同的是，当时的回目叫“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现在的回目叫“贾太君祷天消祸患”。笑和哭当然完全不同，但是在构思上却基本如出一辙，身份不同，笑起来和哭起来，也都是按照自己身份和性情的笑法和哭法。第四十回，各人因个性不同有不同的笑法，第106回各人有各人处境不同，有不同的哭法，我们回忆一下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那段世界级的大笑：“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上‘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大家听听这一段多么美好，我是多么想念一口饭都喷了出来的史湘云，多么想念笑得岔了气的林黛玉，多么想念出各种花招的王熙凤，多么想念雍容华贵的贾母，想念已经久违的山寨外交家刘姥姥。贾府的荣华已经逝去，曹雪芹笔下的美妙场景也一去不复返了。

四大家族已经败落了三家，在后四十回，唯一没有败落的是贾母的娘家，特别奇怪的是，连秦可卿的丧事都要亲自过来的史侯，什么史鼎史鼐之类大人物，他们居然对贾府被抄不闻不问，对自己史家年过八十岁的姑奶奶不慰劳，不帮忙，没事人一般，这叫贾母情何以堪！过去总是想住到贾府、总想赖到贾母身边不回自己家的史湘云，更不可思议，在贾母贾府遇到这么大的难事时，在最爱她的姑奶奶需要她用笑容开解的时候，史湘云到哪里去了？史湘云居然也躲了个无影无踪，第106回写史侯家两个女人请贾母的安，说：“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太不像话了。这两个婆子又向贾母介绍史湘云的夫君“家计倒不怎么着，只是姑爷长得很好，为人又和平。与这里宝二爷差不多，听说才情学问都好的。”《红楼梦》最有读者缘、最有观众缘的史湘云的婚姻，《红楼梦》第五回做了那么详细交待的史湘云的婚姻和命运，就这么三言两语给续书作者匆匆忙忙地、敷衍了事地交待了。而贾宝玉又模仿前八十回那些话来了番再废话。贾宝玉听到史湘云要结婚的事，又发了一回怔，又想了一番女儿大了必要出嫁，一出嫁就改变。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这实在是没话找话了。

贾府抄家之后，贾赦、贾珍、贾蓉关在锦衣府，贾琏债务缠身，王子腾已死，薛家已败，贾府内外交困，居然要靠贾母这位八十多岁行将就木的一根朽木支起来。何况大厦已倾，孤木可支？贾府的管家婆王熙凤因惊恐病倒，老管家婆贾母大放异彩。贾母就抄家一事发表议论，俨然是贾琏与鲍二家的事的复印版，只是已没有了抱着、背着的趣话。贾母拿体己安慰王熙凤，安排尤氏婆媳，然后上香祈祷，求皇天菩萨保佑，情愿任何罪过都由她一人承当，表现出荣、宁府老一代的气魄和担当。曹雪芹《红楼梦》本来是一曲青春恋歌，一曲青春挽歌，主要人物除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外，其他金钗也很重要，进入后四十回之后，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王熙凤等这些前八十回靓丽之极的人物完全变形，宝玉、黛玉、宝钗、凤姐继续别扭地敷衍贾宝玉婚事，元春、探春、迎春、湘云这些金陵十二钗重要人物，或者像元妃，命运已经跟曹雪芹构思完全不一样，或者像探春、湘云，变成被一笔带过的人物。贾母、贾政、贾琏站到舞台中央表演，内容基本跟“金陵十二钗”关系不大，《红楼梦》不再唱青春挽歌，倒大唱中老年烦难，大写各种迷信怪异。像史湘云出阁这么重要的事，仅由史侯家的女人给贾母带信一语交代。湘云醉卧芍药茵之类的情节成了我们读者永远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