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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
文稿内容:
《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
[宋]宋祁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宋]佚名《桃枝棲雀图》
北宋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时代之一。自真宗“书中自有颜如玉”振臂一呼开始,那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便涌现出了名垂千古的大文豪。
当时的词坛百花齐放,不少词人都会因为一两句惊世佳句,而得到一个雅号。比如贺铸,因为一句“梅子黄时雨”的宋词而得名“贺梅子”;张先因为“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堕轻絮无影”三句而被称为“张三影”;再比如秦观因为那句“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被称为山抹微云君;柳永因为那句“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被称为露花倒影柳屯田。
这当中,还有一位被叫做“红杏尚书”的词人。他或许没有前面几位那么有名,但你一定听过他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红杏尚书”的代号,就是打这儿来的。 这个名句出自《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词人闲庭信步来到东城,感到春光越来越美好;一旁的小河中泛起柔纱般的水波,船儿慢慢摇着,好像在迎接客人。条条绿柳在霞光晨雾中轻歌曼舞,粉红的杏花开满枝头,一片春意盎然好像精灵在肆意玩闹。很多人总是抱怨人生短暂,欢娱太少,却又吝惜身上的金钱,不愿享受放纵,换取快乐;不如举起酒杯,共敬窗外的夕阳,请它留下,多多照耀那些晚开的花朵,倾洒天地的福泽。
古人填词,讲求“合于音律,工于意境,臻于情感”,宋祁这首《玉楼春》,同时满足这三个标准,尤其颔联“红杏枝头春意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王国维评论说:这句一个“闹”字而境界全出,把春天的喜悦与美好写得活灵活现。宋祁后来官至工部尚书,这才被世人称作“红杏尚书”。
纵览宋祁的一生,“红杏尚书”这个雅号是如此的契合。他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他生活里的浪漫多姿、风花雪月,都化作了他词作中的华丽景观和风流气象;他也是一个荣光满载的尚书大人,自二十多岁与兄长一举中第,一生宦海沉浮,也不影响他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不过,在他所有的故事中,流传最广的还是为官之初的一次邂逅……
[宋]佚名《盥手观花图》
有一天,宋祁外出,偶遇皇家车队。他站在路边,看着富丽堂皇的马车从自己眼前经过,隐约听见车轿内有女子轻轻叫了他一声。宋祁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掀开的车帘后面,竟有一位妙龄少女微笑地望向自己。女孩若出水芙蓉,清丽婉约,看得宋祁春心荡漾。等车队浩荡远去,他才回过神来;想起佳人莞尔一笑,顿觉怅然若失,于是,回到家中提笔写了这首《鹧鸪天》;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熟悉诗词的人,一定能在这五十五个字中,找到很多熟悉的句子。比如李商隐的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比如与李后主的“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再比如唐代诗人韩偓的“绣屏金作屋,丝幰[xiǎn]玉为轮”。
在诗词创作中,这不算抄袭,而是一种常见的写作手法,叫做化用,有一些化用,是直接把前人的语句拿到自己的作品中来,比如宋祁这样;也有一些化用,则是挪用了前人搭建的美好意象,比如李清照的名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就脱胎于范仲淹的“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宋祁的《鹧鸪天》,就是这种写作方法的绝佳体现。
这首词的上阙主要是叙事,讲的是作者偶遇佳人、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浪漫爱情故事:“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在狭窄的道路上作者恰巧遇到华美的宫车从旁经过,一声令人肠断的呼唤从绣帘中传出。五彩的轮毂、雕花的马鞍、满绣的帘布,营造出了一个明艳绮丽的场景,这是“花间派”的常用意象,反映的是宋朝士大夫们富贵舒适的日常生活;不同的是,宋祁所描绘的“富贵”不仅不会让人感到快乐,反倒成了一双璧人的阻碍,只“一声肠断”便道出擦肩而过的重重遗憾
接着,词人借用李商隐的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来表现自己与佳人二人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借用李句,读来琅琅上口,又富有文采,以彩凤、灵犀自比,自然而然地体现了两人的心意与情感,同时也使得词人的情感自然而然地得到升华。
到了词的下阙,词人开始反复陈述求而不得、盼望无期的苦闷愁情。“金作屋,玉为笼”,此处是双重化用,其一化用了“绣屏金作屋,丝幰玉为轮”,既指向画毂雕鞍的五彩马车,也暗示了雕梁画栋的豪门大户,让人不禁猜测佳人的身份;其二,化用了“金屋藏娇”的典故却又赋予“金屋”新的寓意,以“金屋”“玉笼”来形容佳人住处的华美,从而进一步强调了佳人可能是宫廷中人,暗示着两人身份有别、无法达成圆满的结局,为整首词蒙上了一层失落的阴影。
紧接着,“车如流水马游龙”,引用李煜《望江南》中的句子,并将“如”字改为“游”字,更显动态感——车子接连不断像流水一样奔驰而过,马匹络绎不绝像一条条龙一样走动。两人很快就在茫茫人海中分离,从此相见无期。运用比喻的手法具体形象地写出了街景的热闹,而这种热闹又与词人此时落寞的心境形成了对比,运用反衬的手法突出词人的失意与怅惘。
最后两句“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语出李商隐,讲的是“刘郎蓬山”的典故,南北朝时期一本名叫《幽明录》的书,上面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汉朝一个叫刘晨的人,到天台山上遇到一名女子,她的修行资质很好,刘晨便在那与她一同修仙,半年后才回去。可后来刘晨再到山中,想寻那女子却无所踪影,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女子是仙人,当初有缘方可相见,此刻缘分已尽,二人仙凡相隔,已再不能见面了。词人借这个典故,说明自己和“佳人”的关系,就像刘郎与仙女,只有萍水相逢之缘,却无长相厮守之份,两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好比那“苍山一万重”。
[宋]佚名《春游晚归图》
化用的这种创作方式,在五代到宋初比较少见,因为宋词当时虽然广泛流行,但毕竟起承于五代时的“花间派”,多用于宴饮寻乐的场所,初期创作的取材并不广泛,大多是描写文人清客的娱乐生活,类似今天的流行歌曲。
直到北宋中期,经过两三代宋人的发展推广,宋词不再拘泥于日常生活,其取材范围进一步扩大,才慢慢从唐诗、乐府诗,包括各类古体辞章取材,其思想性和情感的辨识度也不断提高,逐渐丰富内在属性,增添了更为高雅、规范的创作方向,慢慢形成了我们今天所熟知,雅俗共赏的宋词。而宋祁正是这一过渡时期的代表人物。
宋祁之所以对唐诗典故信手拈来,是因为他对诗歌钻研至深。在发展宋词的同时,他也是宋朝初年“西昆体”诗派的代表人之一。这个流派是晚唐五代诗风的沿续,起源于宋初一些文臣在宴会中互相唱和,歌颂王朝太平的诗歌总集。早期的代表人有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与宋词产生背景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那些早期的创作者,将他们的作品,比做昆仑山上的女神——西王母的藏书经典,所以把这类诗歌称作“西昆体”。
西昆体在艺术形式上大多模仿晚唐诗人李商隐,追求音调铿锵、辞藻华丽、声律和谐、对仗工整,非常适合宴会上,和着音调唱和。所以在宋祁的作品中,经常能读到李商隐的片段。
然而从大部分西昆体诗内容来看,其作品大多注重形式而缺乏思想内容,脱离社会现实,没有真情实感,因此这个流派没有存在太久,后来欧阳修、梅尧臣等开创宋诗的质朴诗风,西昆体也渐渐衰败。
宋祁虽属于西昆派,对辞藻掌故信手拈来,却丝毫没有被形式所拘束。在他的笔下,属于不同诗人、不同情境的词句往往能和谐地融为一体,融情于景,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回过头看,这首《鹧鸪天》,其实只有第一句是宋祁的原创,其他全是化用和典故,居然能驾轻就熟,左右逢源,可见宋祁驾驭语言的艺术境界。
正因为这样,这首《鹧鸪天》一经问世就迅速扩散,文人雅士争相传唱,很快便传到当时的皇帝,宋仁宗耳朵里。大家暗自为宋祁捏了把汗,毕竟这是皇家的女子,即使是朝廷命官,恐怕也难以高攀,若真是皇族千金之躯,宋祁恐怕还有唐突轻慢之嫌。所幸宋仁宗是出了名的宽厚,当获悉臣子惦念着“宫中人”,他也不忌讳,只是派人去调查:究竟是哪位佳丽,一个回头竟能撩动“小宋”的心弦。一位老太监开始把宫中女眷集合,询问是谁这么冒失。这时,一位宫女怯生生地站了出来。原来,她在御宴上见到宋祁赋诗,早已朝思暮想,芳心暗许。那天恰好车队经过,她偶然间看到街上让路的小宋,顿感心神激荡,才忍不住唤了一声。
仁宗这才召见宋祁觐见,提起《鹧鸪天》这首词。宋祁显得羞愧难当,诚惶诚恐,生怕仁宗责罚自己,正要自行认罪。却没想到仁宗调侃道:“此地距蓬山亦不多远。”以宋祁的聪慧,一点就通:自己在词中以“蓬山路远”代指自己与佳人有缘无分。现在仁宗说蓬山不远,那自己和佳人亦不相隔。宋祁马上下拜谢恩,果然,仁宗把与他倾心的那位宫女许给了他。因这一首《鹧鸪天》,宋祁抱得美人归,仁宗也得了贤德雅致的名声,君臣相敬,成就一段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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