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名称:
秦观&柳永《满庭芳》
文稿内容:
《满庭芳·山抹微云》
[宋]秦观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茉莉花》
[宋]柳永
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
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
[宋]王诜 《绣栊晓镜图》(局部)
到宋仁宗时期,词已经成为一种很常见的文学体裁,只不过,它始终是文人士大夫的一种消遣娱乐,在市民阶层中并没有流行起来。直到柳永的出现,这种局面才被打破了,词真正进入了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中。
自古以来,文人士大夫和市井老百姓,对文化娱乐的需求是不一样的。曲调越是高雅,能够懂得的人就越少。在战国时期,在楚国人宋玉写的《对楚王问》中就讲到:在楚国的国都郢城中,能够唱《下里》《巴人》这两种曲调的人有数千人;而能唱《阳春》《白雪》这两种曲调的人,就只有数十人了。后来,人们索性就用“阳春白雪”代指高雅、曲高和寡,用“下里巴人”来形容简单通俗、接地气。
之所以会造成这么大的区别,是因为士大夫阶层和市民阶层的生活场景完全不同。文人士大夫更注重精神层面的享受,就像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的,“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而普通老百姓更实在,很少追求那些无法言说、不好理解的东西,生活场景就显得很直接,烟火气更浓。
北宋时期,在城市中出现繁荣的夜市,老百姓的夜生活变得空前的丰富,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活动,就是弹琴唱曲。柳永的词,恰好迎合了这种市场需求,很快地成为了京城内口耳相传的流行金曲,一度有“凡井水处,皆歌柳词”的评价。
如果通读了柳永存世的几百首词,就会发现,只有几首词写得很漂亮,比如《雨霖铃》《鹤冲天》《满庭芳》这几首;其他作品都显得特别的低俗,这是因为在任何时代,老百姓的审美趣味,都不会脱离眼前的生活实际,不要求作品具有创新性,也不喜欢词人为了卖弄才华而引经据典。也恰恰是因为这个缘故,传统的文人士大夫总是看不起柳永,认为柳永总是丢了文人的脸。
同时代的著名词人、在当时文坛政界都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晏殊,对柳永的词,就很鄙视。柳永曾经去拜访他,心里想着,同样喜欢写词的晏殊一定会对自己青睐有加,如此一来,或许可以在仕途上帮自己一把。
可以,他万万没想到,两个人刚一见面,晏殊就高高在上地问柳永:“你还作词吗?”柳永本来就有些怀才不遇的愤慨,听到晏殊这样提问,就直截了当地说:“只是像宰相您一样,在作词。”
晏殊听到柳永竟然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于是,就有些不高兴了,讽刺地说,自己虽然也作词,但是从来没有写过“针线闲拈伴伊坐”这样拿不上台面的词句。柳永听到这句话后,自知被晏殊看不起,只能默默地离开了。
这句“针线闲拈伴伊坐”是来源柳永写的一首《定风波》。在当时,词人写艳词是有不同层次的,传统的文人墨客写女子美丽的外貌、真挚的情感、哀怨的人生命运,只是在欣赏、同情或者拿来自嘲一下自己同样不堪的前途,换句话说,这种写词方式最多只能算文人士大夫的一种写作情趣。
只有柳永,抛下了文人士大夫的地位和立场,设身处地地去描写女子的日常生活、情感状态,描写的细腻程度之高,竟不像是旁观者所言。就拿“针线闲拈伴伊坐”这句来说,这句词,描写了一个非常平淡又真切的生活场景,一位男子很悠闲地拿着针线陪女子坐着,这显然不是主流文人习以为常的仕途感慨或者文人清高,而是对身份性别的离经叛道,是对文人士大夫理想价值的彻底否定。因为凡此种种原因,柳永就被贴上了“薄于操行”的标签,一生都没有摆脱低俗文人的恶评。
在多年后,一位和柳永词风很相似的词人出生了,他叫秦观。他的词被评价为“远祖温韦,近承晏柳”。他与柳永都是婉约词派的代表人物,同样以爱情题材的词作见长,在风格特点上也明显受到了柳词的影响。但是自两宋以降,文人士大夫阶层却更偏爱后者,甚至一边贬损柳永一边称赞秦观。
他们作词的差异,从两首同一词牌名的慢词中就可见一斑。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和柳永的《满庭芳·茉莉花》,都是词人写给歌姬、舞女的作品,但是在灵感来源、思想情感等诸多方面,都有着很大差异。
[宋]张训礼《春山渔艇图》
在上阙第一句,秦观是写“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柳永是写“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秦观写的是大好河山,视野极其辽阔;而柳永描写的则是一位歌女,素雅唯美,引人无限遐想。在写词中,秦观很少直接去描述青楼女子的形象,或者描写得很含蓄;但柳永写的大量慢词,都对女子进行了非常细致地、正面的描绘。
接着秦观写道,“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柳永则写道,“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秦观在描写完景物之后开始叙事,说在北归的客船上,自己和歌姬喝酒聊天、回忆往事;而柳永则在描摹完女子形象后,进一步地赞美,说这位女子的气质好,像月光,像茉莉花茶,特别淡雅芳香,即便要离别也不会有愁绪,只会感慨这杯茉莉花茶的美好。
在上阙的最后一句,秦观写道,“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柳永写道,“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秦观从写景到叙事再到写景,化用了隋炀帝的诗《野望》,“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去,一望黯销魂”,将一身微官没落、去国离群的游子之恨,以“无言”之笔言说得淋漓尽致。
反观柳永,随着对歌姬的描写不断深入,比拟手法所使用的的意象,也逐渐缩窄到茉莉花茶本身,从花朵入水到茶叶萃取再到茶香四溢,细腻有余,但内涵的深刻度、层次的丰富度,显然与秦观不在一个水平。
在词的下阙,秦观写道,“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柳永写道,“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秦观是说,在离别之际,他满心悲伤,取下来腰间的香囊,借来自己的长袍,然后站在船头感慨,自己这些年只不过侥幸在秦淮河畔的风月场,赢得一些薄命。“青楼薄幸”这里用了“杜郎俊赏”的典故,晚唐诗人杜牧,十年宦海沉浮,自觉无趣,弃身江南温柔乡,感慨之余写下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传世名句,世人冠之以骂名,只有他自己知道个中滋味。秦观此处改造原句,只用了四个字,就把杜牧所表达的曲折情感挪用了过来,堪称精明。反观柳永,他看着眼前的茉莉花茶,想起了和佳人共度的美好时光,这样冰雪聪明的红颜知己,真的难得一遇。有人说,“冰雪聪明”是在描写美人肌肤如雪、机灵可爱;也有人说,是词人暗中嘲讽自己性格孤僻,缺少知心朋友……这些都是可行的理解,总归没有“青楼薄幸”来得丰富明确。
接着,秦观写道,“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柳永写道,“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秦观的“望断”二字,总收一笔,轻轻点破题旨,此前笔墨倍添神采;而灯火黄昏,正由山林微云的傍晚到“纷纷烟霭”的渐重渐晚再到满城灯火,一步一步,层次递进,井然不紊,而惜别停杯,流连难舍之意也就尽其中了。而柳永是说虽然要离别了,但是见过了如此美丽、温柔的佳人,品尝过馥郁芳香的茉莉花茶一样,离别的氛围还是很愉快和享受的。美则美矣,品味没有更上一个层次,境界也没有更多几分余味。
[宋]苏汉臣《杂技戏孩图》
纵观两人词作的区别,在文人心中柳不如秦的原因,无外乎有二:
其一在于用词。柳永的词直接来源于民间生活体验,词作的内容对象和读者群体都是普通百姓,所以他的词,首先考虑的是读者的接受能力,所以文字本身极具美感但是难免直白浅显,思想内容简单通俗但是缺少转折与变化,不像秦观那样用语考究,几个字便能联系前人经典,延伸出微妙复杂的情感细节——自然,后者更符合传统知识分子的审美标准;
其二在于用情。虽然都写男女情爱、离别愁绪,但是柳永面对歌女所发出的赞美与不舍,更像是普通人对美好物品的爱惜,以及个人情感受挫之后的伤感,虽然用情但却是薄情,对歌女的态度难以摆脱赏玩、游戏的俗趣;而秦观却能在自己与歌女的情感中,反思自身经历、延伸“世间好物不坚牢”的普遍生活哲学,所以王国维评价秦词“虽作艳语,终有品格”,这是柳词所不具备的思想深度,也是他在士大夫面前的减分项。
其实,作词风格的不同,往往来自词人人生经历的差异。秦观36岁中进士,曾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官,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不仅如此他受业于苏轼,是著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文字不仅得到苏轼真传,也深受传统诗教濡染,境界品格也都是文人中的上乘。而柳永则不同,他年轻的时候被资深前辈打压、被最高统治者嗤之以鼻,直到50多岁才中举,官也只做到余杭县令,职位不高、眼界较浅都是他的创作短板,但是这也不妨碍他成为一位民间词人、成为一代婉约派代表人物。
在接下来的四讲中,我们将继续解读柳永和秦观的代表词,把他们的故事细细道来。看看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学天才,如何用自己的人生,培育出婉约词牌的盛世.
似乎是还有八声甘州
稿子好,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