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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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鹤冲天·黄金榜上》

文稿内容:

《鹤冲天·黄金榜上》

[宋]柳永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宋]佚名《夜合花图》

文人清高，就像李白，嘴上说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可一旦皇帝下召请李白当官，他还是一幅“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的样子，欢天喜地，一点儿也掩饰不住。

在中国历史上，不只有李白一个人在仕途上不顺利，许多大名鼎鼎的诗人词人都是官场上的失败者。从屈原、贾谊，到温庭筠、李商隐，皆是如此。然而，却很少有人因为一首词，改变了一生的命运。柳永在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后写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就是这样一首改变词人命运的作品。他虽然表示，自己宁愿当一个词人，也不想去当官。但事实上，这是柳永在自欺欺人……

柳永出生官宦人家，自幼在儒学经典中耳濡目染，在内心深处自然就孕育出“学而优则仕”的人生价值观。加上他是一个少年天才，从小就博览群书、记忆超群，更是被父母寄予了殷切的期望。

在十八岁这一年，自信满满的柳永，从老家崇安出发，前往汴京参加科举考试。但谁也没有想到，在途径杭州的时候，他一下子被这里的山水风光与都市繁华给迷住了，竟然在苏杭一带停留了六年之久，才重新踏上前往汴梁的旅程。

这六年，是柳永一生中最浪漫、也是最自在的时光。也许柳永本就风流，遇到了“人间天堂”繁华盛景，他的本性更是被大大地激发了出来。他流连于酒肆歌坊，提笔为歌姬舞女写曲填词，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职业词人。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乐不思蜀，彻底忘记了自己为什么离开家乡，忘记了自己是想要考取功名的初心。

在这个时期，柳永写了一首非常著名的词《望海潮·东南形胜》。《望海潮》这个词牌名是柳永自创的一种写词手法。据不完全的统计，两宋时代的词牌名有880多种，其中，柳永原创的，就有130多种，比如《忆帝京》《如鱼水》《迷仙引》等。

在《望海潮·东南形胜》这首词中，柳永非常动情地描绘了苏杭一带的繁荣。起笔一句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气象全出。整首词读起来朗朗上口，眼前似乎就铺开了一幅画卷，描绘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丽景象。这首词一经传唱，就备受百姓喜爱，柳永也因此名声大振。

而柳永之所以写这首词，是因为自己身份卑微，无法直接拜见杭州的军政长官，于是写下了这首词，让杭州的舞女频频吟唱，希望能够得到上层人物的垂青。但现实很残酷，柳永虽然名声大振，但是他最想要的东西却没有得到。

事实上，柳永一生的悲剧也从这里开始了。他完全不像一个传统的文人墨客，没有枯坐家中、读书写字，反而跑到了风花雪月之地，和一群舞女形影不离。在古时候，舞女的地位特别低。所以，上流社会的人自然也就看不起柳永了，觉得柳永是一个自我堕落、没有崇高人生追求的人。

但柳永偏偏在苏杭的六年，写了大量不朽的佳句。这些词，随着舞女的吟唱，慢慢流传到了汴京。当柳永来到这里，准备参加科举的时候，竟然听见了有些舞女正在唱自己写的词，于是更加自信，认为自己一定能够高中榜首，成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状元郎。

[宋]佚名《歌乐图》

可是，柳永不仅没有成为状元郎，甚至任何功名都没有获得。本来就桀骜不驯，又一贯风流倜傥的柳永，挥笔写出了这首著名的词《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开篇第一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黄金榜，就是录取进士的金字提名榜，而龙头则是状元的别称。柳永说，自己没有金榜题名，只不过是一时大意，若正常发挥，定能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这是一个气势非常高昂的开头，接着，柳永笔锋一转，“明代暂遗贤，如何向？”，即便是很开明的朝代，也会有圣贤之才没有被朝廷发现，个人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宋朝号称清明盛世，却也不能做到“野无遗贤”，讽刺意味一下子就出来了。不仅如此，还大大提升了整首词的时空感，从柳永的个人遭遇延展到古今才华埋没之士。“明代暂遗贤”后，紧跟“如何向”三个字，把镜头重新聚焦于柳永个人。时代如此、朝廷如此，一介书生该何去何从呢？只能守着狂傲之下的无奈罢了。

他继续写道，“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士子贤才，谁不渴望风云际会一展雄图，可如今时运不济，倒不如去过随心所欲的生活，忘情于烟花柳巷，沉浸在浪荡酒场。何必为了功名患得患失呢？我本是风流才子，为歌姬谱写唱词，即便身着素衣，也是风月场中的公卿将相。

下阙开始，柳永不再讨论功名利禄，而是回到了上阙所说的“狂荡”。第一句“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一下子就把读者的视野带回了柳词的常见情景：在歌姬居住的街巷中，摆放着彩绘的屏风。索性意中人居住在此、不曾离去，好歹是让落榜考生有了一个可以寻访的去处。

“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与她们依偎在一起，共享人生风流，这才是柳永平生最快乐的事呀！“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如白驹过隙，青春不过一瞬之间，哪经得起虚度浪费呢？名声与职位如浮土一般，与其追求浮名，还不如举起手中浅浅一杯酒，换取耳畔轻声细语歌。

在写作手法上，这首词的结尾“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对应了这首词的开头“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回环，在开头和结尾都写了同样一件事情，但是表达了不同的观点和情感。这样一对比，就能看出柳永复杂的情感，他渴望功名，但骨子里却是桀骜不驯的风流，这两种特质如同冰火同器。所以，看似洒脱的柳永，内心一直在煎熬着。

[宋]赵昌《花篮图》

柳永自恃才华，所以当现实与理想相去甚远的时候，才会心生怨气。这种怨气是不得不说的，因为不说便意味着承认失败，承认失败便坐实了玩物丧志的口实，论证了士大夫们看不起他的原因；但是，这种怨气又不方便直说，直说就意味着自己接受了世俗的评判规则，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在文化阶层中玩不起的人。所以，柳永只能对一切保持不屑，只能故作狂放，才能保持心理优势、掩饰矛盾纠结。

这当然是小知识分子的牢骚话。嘴上说着“才子词人”“白衣卿相”，但是怎么会甘心一身才华弃置，怎么能忍受终生“白衣”呢？后来的柳永还是不断应考，努力把握每一次成为“卿相”的机会，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真的考中过一次，那是他离梦想最近的时刻，连最高统治者 宋仁宗都看到了他的名字。

如果他的名气没有那么大，这次可以一举登科；但是很可惜，宋仁宗不仅记得他，还记得他写过的词，于是直接提笔奚落“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你不是喜欢花前月下吗？不是不屑于朝廷功名吗？不是“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吗 ？可以，那就遂了你的心愿，回去填词去吧！

不知道柳永的内心会不会后悔，只是用自嘲的方式轻怼了一下，没想到换来的是权力的硬压。从此，他自称“奉旨填词”，以更加游戏人生的态度，畅游烟花巷陌。大概在50多岁的时候，宋仁宗降低了科举考试的门槛，他才重新入仕，得了一个非常小的官职。他不再是白衣，也自始至终都没有当上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