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星星(二)(作者:至酉)

温暖的星星(二)(作者:至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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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二月初四到初五的子夜,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医院楼道的座椅上。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阴云密布,偶有小雨。入夜以后,地发春寒,渐渐侵上腿脚,虽然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感到从里到外的冷。
我的身后是冰冷的墙壁,但墙壁里面是亮如白昼的抢救室。离我最近的是一号床,上面躺着带着氧气面罩、插了不少管子的我妈妈。妈妈癌症末期,正在经历最后的抢救。她的嘴随着给氧的节奏一张一松,被动而费力地维持着呼吸。
我前一天赶到和她说话时,感觉她还是听到了,有主动的咿呀声,像是要在讲话。不过大夫们完全不采信我的说法。他们说妈妈的脑癌转移严重,已经根本不可能有意识了。
一个小时前我被允许悄悄进去看了一次,这在疫情期间严格控制管理下,是好心的大夫们给的特别关照的机会。
我进去张皇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仪器,感觉一下子也全弄不明白,只是盯着看那个从妈妈胃里抽血的机器,被一大袋子发黑的血液惊得心下骇然。妈妈前两天就开始胃出血,但我没想到几个小时就能抽出来这么多。
我努力抗拒着发自内心的无力感,将手抚上妈妈的额头。她稀疏的头发被汗津津的侵湿了。我顺顺捋捋她的头发,俯下身小声说:“妈妈,没事儿。我在呢,别怕。”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清晰的感觉得到她的难受和挣扎。虽然我发自内心的期望她感觉不到,但我还是替她觉得痛苦不堪。这一晚妈妈已经明显力气不济了,不再如前夜一般偶尔发出喊叫。
没几分钟,大夫将沉默的我请出抢救室,回到外面的楼道。我一个人在偌大的楼道门厅边上坐下,静静的在没开灯的大厅里睁着眼睛发呆。虽然刚刚大夫说今晚看样子还是稳定的,让我可以回家休息,但是我就是不敢走。我的直觉是妈妈不好了,恐怕我还是陪在这里好一些。
过了子夜,楼道里值班的唯一一个保安也昏昏睡去。我一动不动的坐着,腿有些冻得发麻,眼睛还是朝抢救室的大门看着。如果随时有护士大夫进出,我就急忙奔过去,可以从开着的门望一眼。最少可以看到监控仪上的比较大的数据。
不久我发现妈妈的血氧已经掉到70了。监视仪正在报警。再一次开门出来一个大夫,告诉我刚刚主要不是血氧的问题,而是妈妈的血压开始下降。大夫已经及时用药,现在血压已经回稳,趋于正常了。
我明白这不是好现象。默默的坐在黑暗里,我心中其实焦虑恐慌。我害怕,很多害怕,害怕抢救室里妈妈有什么突发情况;害怕大夫和护士会不会因为夜里太累没注意妈妈的病情变化;害怕那个护工睡着了没注意监视仪的数据;可其实我最最害怕的是过了今夜我就没有妈妈了。
这些焦虑和恐惧没有带来软弱的泪水,却神奇而诡异地带来强烈的饥饿感。这种饥饿感像是要把我掏空了一样,一点点累积,一点点加剧,直到我感觉无法承受的开始心慌。
我慌乱的掏出手机点外卖,随便下单了几样,心中感谢着昼夜无休的外卖小哥。刚刚收起手机,抢救室的门开了。我跑过去就着大开的门看了一眼。妈妈的一号床边围了好几个大夫护士。
我心中一紧,估计情况不好。果然没多久,护工先出来通知让叫家属,随后大夫也出来正式告诉我,妈妈的血压又开始下降了。这次药物已经没起作用,大概抢救不过来了,虽然最后的用药还在继续中。
我给弟弟和小姨打了电话。十分钟后,显然里面的抢救结束了。我被允许进去最后看看妈妈。
我来到一号床前时,妈妈原先挣扎着呼吸的嘴安静了下来。她本有些发烧,身上穿的小紫花的纯棉针织衫还是有些被汗水洇潮湿,热腾腾的体温还很高。
我还是把手放在妈妈额头,转身看向监视仪。当时那上面的血压是15,然后是10。心电图也还偶尔有不规则的微小波动。可是只几分钟,血压回归零,心电图也终于成了一条嗡鸣的直线。我低头看了手机。凌晨一点三十分整。
我现在无法形容当时绝望的心情。那种看着并感觉到生命从你眼前迅速流逝,而你却无法抓住任何东西,就只能眼睁睁任其流走,从本来和你一起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了。
可这次消失不见的是我的妈妈啊。
我尽力压抑住悲伤,小声和妈妈说着话。据迷信的说法,这时候要陪她说说话,怕她害怕或者不知何去何从。我就说:“妈妈,不怕。朝有光的地方走。不要怕。我在呢。”反复说了几遍,我自己都有些恍惚了。到底妈妈能不能看见有光的地方啊?我不知道。
弟弟和小姨及时赶来了。在等太平间的推车时,我的外卖到了。我奔到大门口,取了外卖就到车里开始吃。我狼吞虎咽的塞了两口,一阵反胃恶心,我才知道我其实不是饿了。就这样嘴里塞满东西,我的眼泪才忽然落了下来。
消失不见的是我的妈妈。我,没有妈妈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尽力咀嚼,最后噎到几乎无法呼吸。这种强烈的生理和心理同时的难受,让我的心脏在窒息中奋力求生,有种整个胸腔要从内向外爆炸的感觉。
稍微平复后,我回去继续和家人一起等待把妈妈送太平间。在随后的给逝者沐浴更衣时,我过去伸手到妈妈的后背。她的后心还是温热的。传说如果最后凉的是后背,来生仍然投胎为人。这种时候,任何相关美好的说法都是一种安慰,无关乎信与不信。
三天后妈妈的告别仪式上,看到很多她的同学和朋友都蹒跚而来,泣不成声地和她见最后一面。我的心里感慨良多。
她们终于也是和她们的故事一起慢慢变老,那些属于她们的青春岁月、风华绝代、爱恨情仇和可歌可泣,不知会不会消失不见?还是会变成引导灵魂而去的光亮,在不远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燃烧?
第二天的二月初八刚好是春分,有一个阳光美好的午后。在静静的时间消磨中,我思忖着昼长夜短和夜短日长的分别,想着如果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孰长孰短来权衡,那我和我妈妈之间,过往所有离别和相聚的日日夜夜,又当是怎样的长与短、远与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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