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望月怀远》:文化荒漠出宰相,海上明月寄相思
望月怀远
[唐]张九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如果说,希腊人的图腾是月桂,日本人的图腾是樱花,俄罗斯人的图腾是伏特加,那中国人的图腾就是月亮。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们虽然与古人隔着千年时空,但斗转星移之间,却也有许多事物让我们心意相通,比如,一碗杜康美酒、一轮天边明月,或是一首望月之诗。
中国的诗人对月亮有着极为特殊的情感,据统计,在《全唐诗》近五万多首诗里,关于月亮的诗就有五千多首,是诗歌当中最大的一个门类。因此曾有人笑称,如果一个诗人从来没有写过一首望月之诗,那他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诗人。
是啊,我们头顶上那轮穿越千年的明月,曾目睹过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蕴含着悟不透的圆缺之道。千百年来,无数诗人寄情明月、望月抒怀,给我们留下了“欲上青天揽明月”的壮志豪情;留下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恬静清雅;留下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孤寂落寞,留下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拳拳忧思;更留下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幽怨深情……
然而,世间虽有无数关于望月的名诗佳句,但我们却始终绕不过一个人、一首诗。因此有人感慨说:“为人不识张曲江,看遍明月亦枉然。”
曲江,是韶州的一个地名,也就是今天的广东韶关。古代很常见,古人对那些取得极大成就、拥有极高名望的人,多会以其郡望,也就是这个人的故乡相称。例如,唐宋八大家当中的柳宗元祖籍河东,韩愈世居昌黎,因此后人分别称他们为柳河东、韩昌黎。
那张曲江是谁?大唐名相张九龄是也!
清代思想家王夫之曾经评价张九龄是:“当年唐室无双士,自古南天第一人!”为什么张九龄会得到这么高的评价呢?要知道,唐代的广东并不像今天这么繁华富裕,在当时,两广地区可是整个大唐帝国经济、文化最落后的地方,也是“蛮荒之地”的代名词。
如果说,当时江浙一带的学子,生活在名校林立、图书馆博物馆样样齐全的大都市;那么,两广地区学子面临的环境,别说名校了,有间像样的教室,教材不需要几个人共用,都算是谢天谢地了。
而年方弱冠的张九龄正是来自这片文化荒漠。据说,在他高中进士的那一天,有好几个落榜者愤愤不平,声称本场考试必有猫腻,否则为什么会让一位来自广东的“南蛮”中举呢?
不过,区区流言蜚语,又岂能扰乱张九龄那颗七窍玲珑之心?对于他来说,进士及第只是一个传奇的开始。在他考中的第二年,当时的宰相、文坛领袖张说正在贬官途中,路过韶州,见到张九龄的文章,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后来,张九龄顺利通过吏部考试,成为秘书省校书郎;在职期间,恰逢李隆基亲自策问天下名士,张九龄再次稳定发挥,顺利升迁。
虽然他在政治生涯中,因为直言敢谏得罪过权贵,但承蒙玄宗李隆基、宰相张说的赏识和提拔,还是步步高升,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不仅如此,张九龄身上还始终伴随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风姿气度。据说,他去世后,但凡有人向唐玄宗推荐宰相人选,唐玄宗总要问上一句:“这个人的风度能比得上张九龄吗?”
张九龄得贵人赏识,也善于提携后辈,这其中就包括王维和孟浩然。张九龄做宰相时,王维送去一首题为《上张令公》的干谒诗,相当于现在的自荐信。张九龄读罢此诗,非常欣赏王维的才华, 于是就向唐玄宗推荐了王维,很快,王维就被任命为中书省的右拾遗。
孟浩然虽然没有王维那么幸运了,一生无缘仕途,但也因张九龄的赏识,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那时候年近50的孟浩然仍然独居襄阳、洛阳、吴越等地,过着寄情山水的闲散生活。
他写了一首比《上张令公》更有名的干谒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此时的张九龄刚从宰相位置上退下来,便把他招揽到自己的幕府,也算是在孟浩然坎坷的求职路上点燃了一抹亮色吧!
可以说,既善于打理政务,又乐于提携后辈的张九龄,是大唐盛世的最后一抹绚丽余晖。在他身后,一抹自幽州而起的血色,为这灿烂的盛世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从此,开元之治便转向了天宝之乱。
张九龄虽然堪称国之柱石、社稷良臣,然而,这位“诗人宰相”实在是太正直、太高洁了。纵观中国历史,那些品行清正的贤臣,往往斗不过面厚心黑的权臣,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难逃黯然落败的下场。张九龄也是如此,他的敌人是历史上有名的奸相李林甫。
李林甫虽然不学无术,但颇有心机,做事阴险狡诈。他经常装作与别人促膝谈心,用花言巧语引诱对方,说出自己曾犯过的错误。斩获情报的他一转身就跑到唐玄宗跟前打小报告。因此,朝中大臣评价他说:“李公虽面有笑容,而肚中铸剑也”,这也是“口蜜腹剑”这个成语的出处。
而李林甫最高明的地方就是他善于欺上。满朝大臣都知道他是个奸臣,只有唐玄宗一个人不知道,甚至还打算任命李林甫为副相,就在他为此事征求正相张九龄的意见的时候,张九龄冷冰冰地说:“宰相的好坏,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如果用人不当,国家就会遭殃。像李林甫这样寡德少才的人当宰相。我担心今后国家会因此而遭殃。”
结果,不仅玄宗没有买账,李林甫更是怀恨在心。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在步步惊心的官场中,被这样一个奸佞小人惦记上,可不是一件好事啊!果不其然,没过几年,张九龄就在相位争夺战中,败给了以奸险善谀著称的李林甫,还被唐玄宗贬到了离长安城千里之遥的荆州去。
话说张九龄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唐玄宗很快就会尝到错误判断的苦果。张九龄在朝理政时,尚能直言劝谏,反对任用李林甫,预言安禄山“貌有反相,不杀必为后患”;贬官在野之后,他对奸人乱政也无能为力了。
虽然张九龄天生乐观、生性旷达,但无端被贬、目睹盛唐危机四伏,难免会有些心灰意冷。所幸,在这个凉薄的世界上,还有一剂可以排忧解闷的良方,那就是诗歌!于是,心中愤愤不平的张九龄,很快就写出十几首《感遇》,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是这样写的: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这诗乍一读很有意境,但如果你联想到张九龄此刻的人生际遇,然后再多咂摸几遍,就不难发现,这首诗分明是傲娇的张九龄写给唐玄宗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岂不是在说:我这么一个有才有德,像兰花一样高雅的名士,才不稀罕给你做宰相呢!
此诗一出,立马被文人所传唱。当然,真正让张九龄的诗名流芳百世、成功跻身诗坛第一梯队的,却是另外一首诗。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张九龄刚被贬官没多久,胸中郁郁,正独自坐在窗前喝着闷酒,突然,一轮金黄色的明月缓缓从水中升起,一直升到高高的夜空中。张九龄不顾屋外寒露清冷,匆匆披上一件单衣,走出门外仰首望月,不由看得痴了:想必此刻,天下人共赏的都是这同一轮明月吧,但却不知当年的故人,此刻是否安好呢?念及此处,张九龄不由在院子里缓缓踱步,曼声长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我们常说“诗如其人”,一个人所作的诗,必然要与他的身份相称。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皇帝会写出“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的诗句,我们也无法想象,一个游侠会写出“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诗句,我们更无法想象,一个官员会写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诗句。
如果说,“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是帝王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是英雄诗,那么这首《望月怀远》,就是一首宰相诗,在冲和雅正的诗句背后,隐隐传出黄钟大吕之声。
诗的首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颇具盛唐气象,张九龄将明月置于浩瀚苍茫的云海之间,在雄浑开阔的气象之下,蕴含着深沉幽远的情思。,其实,对月寄相思的写法古已有之,南朝诗人谢庄就曾写过“隔千里兮共明月”的诗句,而后来的苏轼也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佳句,其中蕴含的思念之情,与张九龄这两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真可谓是“万里此情同皎洁”了。
到了颔联,张九龄突然笔锋一转,将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轮自海上升起的明月,引发的是诗人心中亘古不变的相思之意。句中的“竟夕”就是一整夜,诗人整个晚上都在思念远方的故人,以至于辗转反侧、孤枕难眠,无可奈何,只能去怪罪这让人无心睡眠的漫漫长夜了。
不知你有没有经历过相思之苦呢?若是用情至深的话,恐怕这一宿你都会辗转无眠。既然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于是就有了颈联的“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一句。诗人借着皎洁的月光,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披上单衣走出门外,浑然不觉衣衫已被清凉的露水打湿。
就这样,全诗寄托的思念之情,被一环一环地推上了最高潮: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诗人自己所见、所感、所思,有什么办法,能让远方的那个人也心有戚戚呢?于是尾联的“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这皎洁的月光,还有这清凉的露水,都无法捧到你面前,罢了罢了,还是回屋睡觉去吧,希望今夜你可以入我的梦,让我与你在梦中共诉衷肠。
当然,如果你只是把这首《望月怀远》看作一首关于儿女情长的爱情诗,那你就未免太小看张九龄了。
当年,三闾大夫屈原在《九章·思美人》中首创了一种象征手法。在这首长诗中,屈原把楚怀王比作一位美人,用爱情关系来比拟君臣关系。屈原试图用这种委婉曲折的表达方式,来寄托自己对君主的希冀,以求重新得到君王的眷顾,进而实现心中的政治理念。这种被称为“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后来就成了诗人们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
很显然,张九龄对这种手法并不陌生。前面我们说到,他曾在《感遇》诗中写过“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这句诗明显带有“香草美人”的象征寓意,用香草代指自己高洁的品德,而用美人比喻远方的君王。那么,在这首《望月怀古》当中,那位让诗人“竟夕起相思”的情人,是否也代表着张九龄对唐玄宗的希冀呢?
一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