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登幽州台歌》：陈子昂怒摔焦尾琴，幽州台前后空悠悠

第1节《登幽州台歌》陈子昂怒摔焦尾琴，幽州台前后空悠悠

登幽州台歌

[唐]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在唐诗当中，怀古诗算得上是意境比较深刻、境界比较高远的一种题材。所谓怀古诗，多是诗人登临旧地、游览古迹时有感而发，以古今的变幻，来抒发自己的情怀和抱负。

千载时光倏忽而过，白云依然悠悠，而人间不知已换了多少王朝。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曾经的繁华胜景俱化尘土，往昔的富贵豪门皆成云烟。面对此情此景，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以至于许多诗人在登临古迹遗址时，总会极目远眺。抒胸中之块垒，发思古之幽情，怅然一叹。而这一叹，留下的是无数感慨兴衰、伤己怀古的诗篇。

有人登临滕王高阁，思及昔日繁华，昂首长问“阁中帝子今安在”；有人游历金陵古城，顾念旧时风光，背手低吟“晋代衣冠成古丘”；有人途径蜀相祠堂，遥想当年英雄，垂泪悲歌“长使英雄泪满襟”。

若是我们将这些怀古诗比作一座座巍峨的山峰，那么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危峰矗立在众峰之前！正是它引领了怀古诗的时代风潮，也正是它一扫六朝绮丽淫糜之风，打开了盛唐诗歌的豪迈气象——这便是被誉为一代诗骨、千古绝唱的《登幽州台歌》。

自燕京向东南行四十余里，便能抵达旧时燕京八景之一“蓟门烟树”。古幽州台便坐落于此地。

有一日，黄沙漠漠，衰草茫茫，一位白衣胜雪的年轻人神情落寞地乘着一匹瘦马徐徐而来。他叫陈子昂，官拜大唐帝国幽州军团参谋长。

说起陈子昂，长安城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个传说。

当年，陈子昂为了实现胸中的抱负，不远千里，从天府之国前往长安，成了一个光荣的“京漂”。他怀揣远大梦想，认为凭借自己的才能一定能做出一番经天纬地事业。然而，满腔热血的陈子昂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在唐朝，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想要一跃成名，必须要通过科举考中进士。然而，在唐朝，考中进士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有才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要在考试之前拜会京城里的大人物，积累足够的名气，以获得推荐。

可是城里的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会关注西域胡姬的诱人歌舞、古玩奇珍的炫目光泽、斗鸡赌球的精彩刺激，又有谁会关注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呢？自然，陈子昂四处碰壁，接连两次名落孙山。

第二次落选后的陈子昂很苦恼：现在该怎么办呢？难道就此认输，灰溜溜地卷起铺盖回老家吗？那可不是我陈子昂的性格啊！但属于我的机会在哪里呢？

陈子昂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在长安城里漫无目的地游逛。他那苦涩的面容，在周围繁华热闹的景象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或许，当初这个少年心中怀着多少抱负和自信，现在他眼眶里就噙着多少悲苦和失落。

突然一位老者叫卖古琴的吆喝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据老者说，这把焦尾古琴乃是家传的稀世珍宝，少说也价值万金。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议论纷纷，却没人真的舍得拿出这么多钱去买一把琴。

这时，陈子昂挤进人群，二话不说，掏出身上所有的银钱，倾尽所有买下了这把焦尾琴。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对周围的人宣布，明日此时，自己将在这里公开抚琴，请大家务必赏光。

到了第二天，闻讯而来的人把陈子昂围得水泄不通，都想亲耳听一听这把价值万金的古琴究竟有多么动听。在满目注视下，陈子昂突然双手举起古琴，将它往地上用力一摔，只听“啪”的一声，这把天价古琴就化为满地碎片。

全场皆惊，鸦雀无声！

这时，陈子昂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卷卷诗稿，高声说道：“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乐，岂宜留心？”然后把自己的诗稿一一分赠给众人。

是啊，想我陈子昂自幼苦读诗书，精心写就百卷诗文，怎奈我走遍长安城，却没有任何人赏识我的才华。只有乐工才会用弹琴这种雕虫小技去娱乐众人，又怎么值得我去费心呢？

不得不说，陈子昂的营销策略非常成功，他的诗文和才华打动了当时的京兆司功王适。王适甚至评价陈子昂说：“此子必为天下文宗矣。”

两年后，在王适的鼎力推荐下，陈子昂顺利考中了进士。当年武则天听闻其才学，召见问政，授予麟台正字；后来，陈子昂又因建言有功，被任命为右拾遗。所谓“拾遗”，就是为皇帝查漏补缺、匡正皇帝的过失的官员，说白了，其实就是个八品的言官。诗圣杜甫也曾做过这个芝麻小官，所以人们有时也管他叫“杜拾遗”。

陈子昂本以为，人生的新篇章正在面前徐徐展开，自己即将走向人生巅峰，实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终极抱负。但他并不知道，命运早就在前面给他挖好了一个坑。

要知道，言官可是一个最容易得罪人的职位，特别是在武则天当权的敏感时期。万一什么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轻则贬官到千里之外，重则性命不保！因此，许多言官都恪守“谨言慎行”的原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但陈子昂不同。这个一身侠义之气的年轻人，时刻不忘言官的职责。王公重臣们有违反规矩的，他均要上书弹劾。甚至武则天本人的欠妥之处，他都敢言辞激烈地提出意见。

比如，在武则天打算提拔自己的侄子武攸宜做大将军时，陈子昂强烈反对。他上书说，武攸宜这个家伙完全不懂军事，怎么能当大将军呢？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就人头落地了，幸好武则天也欣赏陈子昂的才华，没有惩罚他。

然而，一次两次可以忍，时间久了，像陈子昂这么一个刚正不阿、耻于逢迎的人，终究还是把武则天得罪狠了。陈子昂以“逆党”之名，被送进了监狱，而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陈子昂抱不平。

没过多久，契丹起兵反叛大唐，并攻陷了营州。武则天令建安王武攸宜率军出征，讨伐契丹。这才把陈子昂从大牢里提了出来，让他戴罪立功，在武攸宜手下担任随军参谋。

但正如陈子昂上书所说的那样，武攸宜毫无军事才能。由于他的轻率和无能，刚一和契丹交手，前军就溃不成军。陈子昂恨铁不成钢，干脆自告奋勇，到武攸宜面前“乞分麾下两万人以为前驱。”结果武攸宜以为陈子昂是来嘲讽自己的，恼羞成怒，将他从中军帐里轰出，贬为最低级的军曹。陈子昂只能满怀悲愤地看着主帅无能，三军败退。徒有杀敌之心，却无回天之力。

正是这一日，神情萧索的陈子昂信马由缰，来到了不远处的幽州台。看着矗立在面前的这座古朴的高台，关于它的典故，自然地浮现在陈子昂的脑海中。

那一年，弱小的燕国被强邻齐国侵略，毫无还手之力，濒临亡国之难。为了救国存亡、光复故土，燕昭王励精图治，广纳贤才。他不仅留下了“千金买马骨”的美名，还专门修筑了一座黄金台，以表达自己对天下贤士求贤如渴的心情。

最终，乐毅、邹衍、剧辛等超一流人才纷纷来到燕国，而燕昭王正是在这群人才的辅佐下，打败不可一世的齐国，收复了所有的失地。燕国在这一站中打出了威风、打出了血性，成为屹立在中原北境的一个强国！

燕昭王当年修筑的那座黄金台，正是陈子昂眼前的幽州台。

此刻，他登上残败不堪的幽州台，极目远眺。滚滚的浓烟如同一条黑龙般升腾而起，那里是刚被契丹军队攻破的城池；抬头仰视，苍茫的白云如同古老的画卷般在脑海中舒展开来，记载着昔日燕赵大地慷慨的悲歌。

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任由猎猎朔风吹拂着自己的衣襟，此刻，他的思绪早已驰骋在千年的时空中。

当年，求贤若渴的燕昭王正是在这座高台上，与慕名而来的贤士谋臣们把酒言欢、共谋大业。

自燕昭王死后，再也没有像他那样爱惜人才的圣明君王了，而回首来时之路，也没有能与自己同行之人。茫茫天地之间，只余下眼前这座孤零零的黄金台，以及同样孤零零的自己。

都说北国的朔风最为凄寒，而此刻陈子昂的心境却更为凄寒。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他脚下升腾而上，又被心头的热血一浇，一字字泣血化作一首足以流芳百世的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登幽州台歌》并没有堆积华丽的辞藻。它之所以能被称为“诗骨”，纯以气势取胜。诗中充斥着一股慷慨雄浑、郁勃回荡的气概，这股气概上承魏晋风骨，下启盛唐气象，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阳刚美感。

韩愈评价陈子昂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就是说，正是从陈子昂开始，唐代的诗文才一扫之前的小家子气，变得开阔大气、富有盛世气象了。

陈子昂这首诗,与屈原在《楚辞·远游》中所写的“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一诗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这首诗的句式也采取了长短参错的楚辞体句法。然而《登幽州台歌》的整体意境更为凝滞悲涩、苍茫遒劲。全诗虽然只有短短四句，却极尽怀古之意，无论是此前还是之后的怀古诗，单从境界上说，再没有一首能出其右。

诗的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用极为粗犷的笔触勾勒出一幅浩渺空旷的宏大画卷。随后，陈子昂笔锋一转，以“念天地之悠悠”一句，将这天地间的大孤独、大寂寞展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的思绪跟随他一起，飞往冥冥高空，化作天地间的一抹虚无。

正当我们全然忘我，彻底沉浸在这永恒的时空当中，陈子昂却又凌空飞起一笔，“独怆然而涕下”一句，如同点诗眼一般，让整首诗神韵流转，如同活过来一样。

这首诗的前两句各有五字，其中包括三个停顿，音节比较急促，传达出陈子昂生不逢时、抑郁不平之气。而诗的后两句各增加了一个虚字，同时也多出一个停顿，使音节显得舒缓流畅，表达出陈子昂无可奈何、曼声长叹的情景。全诗前后句法长短不齐，音节抑扬变化、互相配合，更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

陈子昂在登临之际，睹物思情，心底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到了喉间，却又化作一声喟叹。短短二十余字，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但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千年以降，英风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