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王熙凤设个调包计——第九十六回（中）

第四十四讲  王熙凤设个调包计——第九十六回（中）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六回的内容。九十六回的回目是“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失本性”，贾母为了救贾宝玉，向贾政摊牌，要贾政同意越礼，也就是不按照朝廷法度行事，叫贾宝玉在应该为贵妃姐姐守丧的时段内，办成人生的大喜事，跟薛宝钗成亲。贾政看到贾宝玉确实病得厉害，不得不同意贾母用薛宝钗给贾宝玉冲喜的主张。贾政见过了贾宝玉，袭人把贾宝玉扶回贾母房间里间炕上。因为贾政还在外间和贾母说话，袭人和秋纹不敢在里间跟贾宝玉说话，贾宝玉没人跟他说话，他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去。贾母和贾政商量如何越礼把薛宝钗娶过来给贾宝玉冲喜的那番话，贾宝玉一句也没听见。袭人却听得明明白白。

进入后四十回后，袭人不是一直心怀鬼胎，认定了贾母等人会给贾宝玉定林黛玉的亲事，她还曾经几次三番到潇湘馆侦探，后来，袭人听到关于宝玉宝钗定亲的风声，又长时间不见薛宝钗过来，好像是因为跟贾宝玉定了亲避嫌，袭人有点儿相信而且庆幸金玉良缘要成功了。现在，擅长听篱查壁的袭人，把贾母、贾政的谈话听了一个不亦乐乎，当然她非常高兴。她有这样一段心理活动：“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里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分儿了。”袭人想到这里，又转喜为悲，琢磨：老太太、太太那里知道宝玉和黛玉这些心事，如果他们一时高兴，把要给宝玉定宝钗的事说给他知道，想用一个好消息帮助宝玉好了病，他们不知道宝玉的心都在林黛玉身上，第一次宝玉见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那年夏天在大观园把我当作林姑娘，说了好些知心话；后来紫鹃说了句林姑娘要回苏州的玩话儿，贾宝玉就闹了个死去活来。如果现在和他说要娶宝姑娘，把林姑娘撂开，除非他人事不知还可，若稍明白些，只怕不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么。

袭人倒是估计对了，让贾宝玉娶薛宝钗，确实是一害三个人的馊主意，不是冲喜，是催命，袭人当然知道首先是催林黛玉的命，那她袭人管不着，她也不想管，但是用薛宝钗冲喜可能催贾宝玉的命，袭人早就把自己终身放到贾宝玉身上，她怎么能不管？

袭人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着宝玉，从里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地请王夫人到贾母后身屋里去说话。贾母以为袭人来请王夫人肯定是宝玉有事找母亲，没在意，继续和王熙凤商量如何办理婚礼。我看到这个细节，我就很有些诧异，王熙凤什么时候成了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她参加贾母和贾政的谈话？小说前边写贾政奉命来见贾母时，在贾母房间看到王夫人带着病也在贾母跟前，王熙凤并没在跟前，而且贾母也绝对不可能安排王熙凤在跟前，因为叫王熙凤旁听贾母对贾政的谈话，完全不符合贵族家庭的规矩，何况贾母对贾政的谈话是带有教训性的谈话，绝对不可能守着晚辈进行。大家想想，前八十回有过这种事吗？前八十回从没写过贾府大老爷的儿媳妇怎么样跟贾府二老爷在一起商量事，因为这不合规矩。前八十回倒是写过贾赦贾政跟贾母一起饮宴的时候，李纨和王熙凤必须躲到里间里，贾政走了，贾宝玉像开了锁的猴儿，王熙凤也解放了，终于能从里间走出来侍奉贾母，贾政在这儿，她就不能在贾母跟前侍奉。现在，王熙凤怎么又像个地里鬼，当贾政和贾母谈话时，她大模大样出现在贾母身边，当起旁听生了。写小说，经常会在一些好像非常不经意的地方，露出小说家不懂哪类世情的马脚，写王熙凤在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关于贾宝玉婚事的对话现场，这就露出续书作者不懂贵族家庭规矩的底牌。

袭人找王夫人，续书作者模仿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那个时候袭人给林黛玉进谗言时那套做法，在第三十四回，还仅仅是怡红大丫鬟的袭人，先做出对王夫人十分忠诚的姿态，再说一些表面上是关心贾宝玉、维护王夫人、实际上是诋毁林黛玉的话，当时袭人对王夫人说：“我每次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然后她建议王夫人找个理由，找个机会把贾宝玉搬出大观园。王夫人立即问，难道宝玉和谁作了怪不成。袭人说，这事倒没有，她建议王夫人把宝玉迁出大观园，是因为她觉得他们（宝玉和黛、钗）日夜一处，林姑娘、宝姑娘虽是姊妹，到底男女有别。袭人这纯是胡说八道，因为日夜和贾宝玉在一起只有她袭人。林黛玉和薛宝钗并没有日夜和贾宝玉在一处，袭人说宝姑娘是做陪衬，目标是陷害林黛玉。林姑娘在前边，也是重点。在第三十四回，早就跟宝玉偷试云雨情也就是“作了怪”的袭人贼喊捉贼，装扮成王夫人忠心不二的奴才和怡红院唯一能照顾宝玉的人、也是为宝玉前途考虑的人。隔了六十二回，袭人早已经成了拿二两银子月钱的准姨娘，她更得表现出处处维护王夫人，时时观察贾宝玉的感受，其实，这也是个实际情况，袭人和王夫人到了后边的房间，就跪下哭了。王夫人把袭人拉起来，说有什么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这会子没有法儿了。”接着说：“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太太看着，宝玉是跟林姑娘好还是跟宝姑娘好？”王夫人表示：“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说：“不是好些。”她把贾宝玉平日和林黛玉之间如何相处的光景一一地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袭人说的夏天的话，就是贾宝玉把她当成林黛玉诉肺腑的话，袭人像个克格勃，像个录音机，把贾宝玉跟林黛玉诉肺腑却诉错对象的话，一一汇报给王夫人，当时贾宝玉说了几句话，句句都是他心里只有林妹妹的话，比如，贾宝玉说“好妹妹，我为你弄了一身病，只怕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好”，比如，贾宝玉说“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王夫人听完了拉着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这件事叫人怎么样呢？”袭人说：“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和袭人，这两个应该是爱贾宝玉的人，她们在一起商量的，并不是帮助贾宝玉实现他心中的愿望，而是想办法阻止贾宝玉实现心中的愿望，只要能够瞒天过海办成这件糗事就成。他们根本不考虑贾宝玉的感受，只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袭人可以完全说是完全考虑她自己的切身利益，那就是哪个姑娘做宝二奶奶对她有利。王夫人其实牵涉不到很要紧的切身利益，王夫人在贾宝玉身上的考虑还不及袭人，袭人当然赞成金玉良缘，不赞成木石姻缘，但是袭人知道木石姻缘是对贾宝玉性命交关的事，破坏了木石姻缘，硬把金玉良缘塞给贾宝玉，那会产生无法估计的恶劣后果，甚至会危及贾宝玉的性命。贾宝玉最亲爱的母亲，竟然想不到这一些。这实在是个非常蹊跷的现象。我们这些红学研究者，喜欢上纲上线，说林黛玉和贾宝玉是建立在共同思想基础上的知己之恋，林黛玉和贾宝玉是青梅竹马更是精神之恋，贾宝玉和薛宝钗在思想上格格不入，所以贾宝玉的爱情选择，也是他人生道路的选择，这是我们这些后世研究者的观点，而在王夫人这些当事人看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个人之间，不过是贾宝玉到底跟林姑娘好一些还是跟宝姑娘好一些。按说王夫人站在母亲的立场上，不管是娶贾宝玉的两姨表姐薛宝钗还是娶贾宝玉的姑表表妹林黛玉，并没有本质性的区别，何况林黛玉还是贾母最爱的外孙女，王夫人即便从溺爱儿子出发，为什么就不能以母亲的身份维护儿子的感情，帮助贾宝玉实现他的人生愿望？你一个做妻子的，对丈夫的外甥女就如此不同戴天？你就忍心冒着儿子有生命危险，也要一起制造惊天骗局？王夫人的愚犟颟頇任性遮住了母亲的慈爱眼睛。

贾母正在和凤姐儿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夫人细细回明贾母。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待了一会儿，叹道：“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听听，前八十回几次把林黛玉搂到怀里的外祖母，对林黛玉叫着“心肝儿肉”的外祖母，竟然说出“林丫头倒没有什么”，这叫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贾母是不是按照常理想到：谅林丫头那么个侯门千金小姐也不敢太出格，不敢不遵守外祖母之命，她肯定会像迎春一样，等着我们给她找个婆婆家，老老实实嫁过去。还是贾母更残忍地想到，林丫头如果不听话，她死了就死了吧，只要影响不到贾宝玉就成。凤姐想了一想，说：“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怎么个掉包法？凤姐说：“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么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欢的意思，这事却要大费周折呢。”然后，凤姐分别附耳对王夫人和贾母具体说明如何掉包，贾母笑道：“这么着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么样呢？”终于考虑到外孙女的感受了。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给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王熙凤以为自己很聪明，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贾母房间里还有个傻大姐呢。

    王熙凤设计的掉包计，是中国古代描写婚姻问题小说的奇葩。其他小说写没写过？还真有过，《聊斋志异·姊妹易嫁》，姐姐嫌贫爱富不肯嫁给穷小子，妹妹懂事明理代姐姐出嫁，最后穷小子做了尚书，姐姐先嫁富少后破产，只好出家。还有个著名例子元杂剧写过狸猫换太子，那不是婚姻，是继承人的话题。《红楼梦》续书作者设计的掉包计，是封建家长不认同青年男女的婚姻自主选择，采取阴谋诡计，让青年男女按照家长意愿成亲，完全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甚至不考虑当事人的生命安全。但是熙凤设计的掉包计这个小说情节，却成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相当重要的段落，写得紧锣密鼓、热闹非凡。

程伟元高鹗的《红楼梦》续书续到第九十六回，贾府的悲剧在一件件落实：贾宝玉的命根子通灵玉已经丢了，贾府的靠山元妃已经死了，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后台王子腾在拜相回京的路上也死了，金玉良缘正在顺利地剿灭木石姻缘。虽在艺术描写上有种种不符合前八十回既定人物形象、风格的地方，但续书作者能将续作敷衍到此已难能可贵。如果联系前八十回已经创造的各类人物的性格、联系脂砚斋的评语，我们又会发现即使后四十回写得最好的几回，比如说黛玉之死，仍未能接续曹雪芹的构思，也歪曲了几个重要人的性格。前八十回的凤姐对宝玉、黛玉的关心多么细致周到，她十分希望“二玉”成一家，因为也涉及到她自己的利益；贾母明确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最溺爱宝玉、黛玉，早就向宝玉许诺：把姓林的都打出去了，意思是永远将你林妹妹留在你的身边。贾母即使不考虑黛玉的安危，难道不知道宝玉离了黛玉连命都要不了？后四十回中，这两个最爱宝玉最爱黛玉的人对祸害黛玉、欺骗宝玉却最积极。最不可思议的是贾母，是贾母一再在各种场合说林黛玉的闲话；是贾母不征求贾政的意见就拍板金玉良缘，是贾母派人算命给宝玉算出要“金命”的人帮扶；是贾母只考虑宝玉的安危，不考虑宝钗的感受，更不考虑林黛玉的安危；是贾母不考虑薛蟠还在监狱里，一定要用宝钗给宝玉冲喜。前八十回最知人知事、善良宽厚的贾母变得这样的冷酷无情又心思诡谲，我们读者完全认不出来这还是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的那个贾母吗。

既然曹雪芹已经写完的稿子丢了，既然前八十回有那么多对后事的暗示，有脂砚斋那么多关于后事如何的记载，几百年间却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完全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完成《红楼梦》最后的悲剧，程高本的续书能写成这个样子，相当不错，从这一点上看，程伟元高鹗比腰斩《水浒传》的金圣叹要强得多。他们毕竟给千百万读者提供了一个《红楼梦》完璧，虽然，百分之九十的红学家不满意后四十回，甚至主张干脆腰斩《红楼梦》，只留下前八十回，但百分之八十的读者对后四十回还能看得下去，甚至是兴味盎然、受到感动的看得下去。至于研究后四十回体现的酸腐思想和艺术构思和曹雪芹的差别，那当然是专门者的任务了。

凤姐妙计安贾府，害了宝玉害黛玉，王熙凤的计谋很快被泄露，林黛玉受到毁灭性打击，走上人生的不归路，这是我们下次讲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