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 林黛玉闻讯迷本性——第九十六回（下）

第四十五讲  林黛玉闻讯迷本性——第九十六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六回的内容。九十六回的回目是“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失本性”。林黛玉突然听到贾宝玉要娶薛宝钗的消息，迷失本性而痴傻，不管是林黛玉听到傻大姐传消息的心理，还是林黛玉像踩着棉花迷迷登登走路，还是林黛玉跟贾宝玉对着傻笑，都写得丝丝入扣、细腻精巧，却又笔力似有千钧，活画出林黛玉这样一个爱情世界当中万古凌霄一羽毛渐渐飘落的意境，还巧妙地让我们联想到黛玉葬花。泄机关颦儿失本性，统共不过两千多字，却写得丰富精彩，是后四十回最杰出的文字，它的艺术魅力我觉得都超过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读起来叫人潸然泪下。

黛玉早饭后带着紫鹃到贾母处请安，出潇湘馆走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叫紫鹃回去取，自己慢慢走着等他。这个设计很妙，柔弱的林黛玉必须单独面对猛烈打击，所以紫鹃得离开她去取黛玉拭泪的手帕。黛玉走到沁芳桥山石背后，当日同宝玉葬花处，这个地点也选得妙，这是宝玉黛玉初读西厢、从青梅竹马向两情相悦过渡的地方，而《葬花吟》既是林黛玉的人格宣言，也对她未来命运做出预示，现在，林黛玉本人将要兑现为风吹霜打下的落花了。而对她严相逼的风刀霜箭，来自她最亲爱的外祖母。黛玉听到有人呜呜咽咽地哭，煞住脚听，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这个哭的人叨叨什么话。别人哭跟黛玉有什么相干？她偏偏想问，为什么？因为黛玉有颗博爱之心。《红楼梦》开头曾拿林黛玉和薛宝钗对比，说林黛玉孤高自许，薛宝钗随分从时，小丫头们更乐意跟宝钗一起玩，但在小说的实际描写中，我们看到的却是林黛玉的丫鬟紫鹃几次批评黛玉是在歪派宝玉，怡红院小丫鬟给林黛玉送东西，林黛玉随手抓两把贾母刚送来的钱给她，宝钗派粗使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对婆子道辛苦，送钱给婆子打酒。我们没看到薛宝钗怎么和小丫鬟怎么一块玩，却看到她借扇机带双敲，自己心里不痛快，骂毫无过错、只不过问一声扇子的小丫鬟。林黛玉心中有个同情弱者的角落，尽管她自己就是很弱的弱者。她自己经常哭，听到别人哭，立刻产生同情心，想问，你为什么哭，我有什么可以帮你？黛玉慢慢走过去，到了跟前，发现是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哭。黛玉未见她时，猜大丫头有什么心事在这儿哭一哭发泄发泄，见了这丫头，她又猜想：这可能是做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的气。细看丫头，她不认得。这一点很合理，黛玉每天都到贾母那里请安，贾母身边总是有鸳鸯、琥珀贴身丫鬟伺候，干粗活的丫鬟在院子里忙活，所以，黛玉没见过贾母那些提水扫地的粗使丫鬟。这个丫头见黛玉来了，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着就打我呀。”林黛玉笑问：“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说：“就是珍珠姐姐。”这个地方当然错了，珍珠早就被贾母派去伺候贾宝玉而且改名叫袭人了，后四十回却几次派珍珠重新伺候贾母。这一点，我们且不管它。黛玉听了，才知道这个丫鬟是贾母屋里的，问清楚丫头叫傻大姐儿。黛玉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傻大姐说：“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小说用十四个字写林黛玉听到这句话的反映“黛玉听了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跟贾宝玉生死相恋的林黛玉，突然听到宝玉要娶宝钗，不啻于五雷轰顶。难道心心相印、梦魂相通的两个人，真的就要分离？林黛玉的心肯定在滴血，她是不是还在幻想，这是傻丫头胡说、传谣言？她想进一步弄清详情，小说这样写：黛玉略定了定神，叫傻大姐随她到犄角儿上葬桃花的背静去处，仔细问。这个地点更是绝妙，亏续书作者怎么想得出安排在这个地方。接着林黛玉和傻大姐的对话很重要：“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他为什么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大家听听，傻大姐傻吗？她不仅不傻，还语言清晰，要言不繁，她这短短的一段话，就把贾母敲定金玉良缘、贾宝玉和薛宝钗马上举行婚礼的事，用似乎是傻大姐说话语气，其实像是著名律师庭审陈诉案情一般，一个字掉地上能砸一个坑的力度说出来，把这番话像五雷轰顶一般砸到林黛玉头上。看到这个地方，我们可能怀疑，傻大姐怎么有能力这样说话？但是为了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续书者必须得派傻大姐这样说话。傻大姐在前八十回是和焦大一样的角色，她出场只有一次，却对情节推动举足轻重。焦大成了贾府的屈原，揭开贾府的脓疮。傻大姐捡个“狗不识”，就敲响了大观园的丧钟，我看傻大姐简直是大观园的鸱鴞，是报丧的猫头鹰。后四十回再次起用傻大姐，贾府最傻的粗使丫鬟又敲起灵心慧性的林黛玉的丧钟。这不能不说是后四十回极漂亮的一招，

林黛玉听完傻大姐的叙述，她有什么心理活动？即使交给曹雪芹，这也是个难题，续书作者以逸待劳，简单地写了一句话，林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酸、苦、甜、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这样写，很合适。林黛玉停了一会儿，颤巍巍地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林黛玉“颤巍巍”的体态反映的是林黛玉心灵颤抖到极致的心态，但是她却还要关心傻大姐，这是多么善良的林姑娘。林黛玉不想去给外祖母请安，想回潇湘馆。“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得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地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林黛玉现在是丧魂失魄，她不仅方向搞不清，连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也搞不清了。紫鹃取了手帕来，不见黛玉。正在看时，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眼睛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续书作者这就从紫鹃眼里看出林黛玉既惨痛又迷蒙的状态，这种侧面描写非常巧妙。紫鹃当然得想：我们姑娘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这个样子，她看到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看不出是哪一个来。紫鹃没法追上去问这个丫头，你跟我们姑娘说了什么、把她害成这个样子？上次傻大姐捡到绣春囊，查抄大观园很快破案，这次傻大姐走露了风声，成了大观园永远破不了的疑案。紫鹃惊疑不定，赶过来轻轻地问林黛玉：“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模糊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林黛玉终于明白过来，是贾宝玉要和薛宝钗成亲，他怎么能这么干？我得问问他去！紫鹃只好搀着林黛玉到贾母这边来。黛玉走到贾母门口，林黛玉心里微觉明晰，知道自己是来找贾宝玉问他成亲事，却立即又迷糊起来，看见紫鹃搀着自己，就问：“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解释她原来是陪姑娘来请安，姑娘不是派我回去找手帕。黛玉说：“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黛玉完全迷惑，心里痛不可忍，对紫鹃却是“笑道”，这“笑”比哭还难受。明明是黛玉自己要来问罪宝玉，却对紫鹃说打量你来瞧宝二爷，看来黛玉心中永远只有一个宝玉，她是这样痴情，这样痴迷，真令读者不忍卒睹。紫鹃知道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说什么话了，她不解释，只是点头微笑。这丫头太知心了。紫鹃怕黛玉见宝玉，宝玉疯疯傻傻，黛玉恍恍惚惚，两个说出不合体统的话如何是好？心里这样想，却不能阻拦黛玉进去，只能搀黛玉进去。黛玉不似先前那样软，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这是干嘛？这是一副勇往直前问罪贾宝玉的姿态。见了袭人，黛玉问：“宝二爷在家么？”请注意黛玉的称呼，她平日对贾宝玉是叫“宝哥哥”叫“宝玉”，只有两个人吵架，她想和贾宝玉划清界限时，她才叫他“宝二爷”，那是挖苦性、报复性、表示疏远，才叫“宝二爷”，现在她又把“宝二爷”叫上了，而是笑着叫的，这个简单称呼有多么深的内涵。紫鹃向袭人又努嘴儿，又摇手儿，这样杀鸡抹脖子一样暗示，这是想叫袭人阻止他们俩个见面，但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走进宝玉的房间。然后小说有一段非常简短的描绘：“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地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这段描写太棒了。宝玉虽然失玉疯傻，他说我为林姑娘病了，却是直情实感真心话，也就是说，贾宝玉即便疯了即便傻了，哪怕脑袋傻成一片荒漠，“林姑娘”这三个字也永远是他心中那片绿洲。这样的话岂不叫林黛玉痛煞！贾宝玉终于把诉肺腑时应该对林黛玉说却对袭人错诉了的话，当面郑重地对林黛玉说出来了。贾宝玉的心属于林黛玉，贾宝玉的婚姻却既不属于林黛玉，也不属于贾宝玉自己。林黛玉还要问贾宝玉吗？不需要了。但是黛玉能对宝玉说什么？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敢说，即使迷迷糊糊的时候也不敢说，而且怎么说也表达不出黛玉此时撕心裂肺的痛苦，林黛玉和贾宝玉两个人之间讲过无数次比情话还情话的似乎寻常的话，比如：我为的是我的心，你只知道你的心，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我心里如果有金玉之说，天诛地灭。现在两个人相对，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相对傻笑。神采飘逸的贾宝玉和飘飘欲仙的林黛玉，在《红楼梦》最后一次相会就定格为相对傻笑，这是一种比嚎啕大哭、抱头痛哭还能表达他们痛苦的傻笑。王蒙先生点评《红楼梦》这一段描写时，引用斐多芬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点评贾宝玉林黛玉两人相对傻笑是“两颗流血的、被扭曲被践踏的心相对，便是这般光景。”

袭人知道黛玉心中迷惑不减于宝玉，叫秋纹和紫鹃搀回林黛玉，嘱咐秋纹：“你可别混说话。”这个细心的小人还担心泄了宝玉宝钗的密。秋纹笑着和紫鹃搀起黛玉。黛玉就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林黛玉说“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决心赴死，林黛玉坦然笑对风刀霜箭，笑对厄运，决心离开这个恶浊不堪的人世，为真情而死，无所畏惧，无甚遗憾，柔弱的潇湘妃子死都不怕，还用人搀扶？她自己走得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出了贾母院门，黛玉只管一直走去。大概方向也搞错了，是不是她习惯性又往怡红院走找她的宝哥哥呢？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冯其庸先生在这旁边点评：“伤哉黛玉，万千哀痛，只在此一吐也。作者此句具千斤笔力”。

“泄机关颦儿失本性”写林黛玉听到贾宝玉和薛宝钗将要成亲的消息后，要去问问宝玉，见面后，宝玉说我为林姑娘病了，然后，两个人相对傻笑。这是后四十回贾宝玉和林黛玉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后四十回写得最成功的宝黛会面，短短一段似乎非常平常的描写，却有惊风雷、泣鬼神般效力。“泄机关颦儿迷本性”的情节设计巧妙，描写新巧。泄机关颦儿迷本性，其实是表面现象，实际内涵是林黛玉知道了贾母等设计成全金玉良缘的暗道机关之后，头脑清醒，态度冷静，慷慨赴死。续书作者能琢磨出林黛玉失本性，琢磨出贾宝玉林黛玉最后一次见面相对傻笑，就不枉后四十回能够附曹雪芹前八十回的骥尾，在亿万读者中流传二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