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甄家贾家乱描画——第九十三回（上）

第三十五讲  甄家贾家乱描画——第九十三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三回的内容。九十三回的回目是“甄家仆投靠贾家门，水月庵掀翻风月案”，意思是，江南甄家被抄家治罪之后，甄府老爷让仆人包勇投靠贾府，贾芹管理水月庵闹出风流事，在社会上丢人现眼。

续书作者正儿八经把甄家仆人包勇到贾府的事放到回目上，“甄家仆投靠贾家门”，显然要用包勇做新文章。“甄家仆投靠贾家门”，包勇也就给描绘成前八十回焦大醉骂之后，贾府新崛起的忠仆形象。江南甄家被抄家，前八十回已经侧面描写过，按照曹雪芹构思，贾府被抄有甄府被抄做先声。正如探春在查抄大观园时所说：“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地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地来了。”探春这段话说明，甄府的事，就是贾府的事预演。而按照朝廷律法，官员被抄家之后，他的财物家奴都收归朝廷，对奴仆的处理，或者赐给其他有功的官员，或者公开卖掉。前八十回甄家抄家引起贾府人伤心和联想，甄家转移到贾家的财物可能后来构成贾家被抄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员来往的瓜葛。而到了九十三回，忽然由在边关戴罪立功的甄老爷写信把包勇举荐到贾府来，难道甄老爷把他带到边关的得力奴仆专门送给贾家？这件事，有点不合常理。

更不合常理的是，堂堂国公府二老爷贾政、工部郎中贾政竟然和甄家的仆人平等攀谈，还问出一个太不像话的问题：你们府的宝玉“还肯向上巴结么”，这样的问话不伦不类、完全有失身份。包勇的回答，更是一段奇葩，让我们对续书作者胡编才能大跌眼镜，我们听听这段奇文，包勇说：“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地诚实。从小儿只管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后来好了，嘴里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里，见了一个姑娘领着他到了一座庙里，见了好些柜子，里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里，见了无数女子，说是多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便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地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玩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着时候的玩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么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地能够帮着老爷料理些家务了。”

这段描写是歪曲性复制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暗示甄宝玉看到贾宝玉见过的太虚幻境的牌坊、楼阁亭台，看到了装有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大柜子，他不仅看到金陵十二钗的册子上经常跟他一起玩的姐姐妹妹们命运的预示，还看到了她们最后的结局，她们或者变了鬼怪，或者成了骷髅。美丽变成狰狞，美妙变成邪恶。甄宝玉做了这个梦之后，就彻底改变了原来喜欢内闱厮混的“毛病”。不再跟姐姐妹妹在一起玩，知道好好读书，好好上进，不再受任何引诱。

包勇向贾政介绍甄宝玉梦游什么境，把贾宝玉原来梦游的美妙的太虚幻境变得鬼气森森，当然早就不是曹雪芹笔下的太虚幻境。至于包勇说现在甄宝玉“如今渐渐地能够帮着老爷处理些家务了”，更是鬼话连篇，甄老爷是在边疆效力的罪臣，难道甄宝玉也随着他去了苦寒边疆？而且他们还有什么正常的家务需要处理？我认为，甄宝玉的突然转变其实和续书作者安排贾宝玉的转变同步进行。这是续书作者对甄府和贾府的统一构思，续书作者要叫这两个王府都要从蹉跌中崛起，先得叫他们两家的宝玉都“改邪归正”。

甄府仆人包勇出现在贾府写得很突兀。曹雪芹构思甄府与贾府，究竟是想真真假假，还是后来假去真来，红学家一直争论不休。裕瑞在《枣窗闲笔》中对后四十回关于甄家描写有一段评论：“观前五十六回中，写甄家四个女人见贾母，言贾宝玉情性并其家事，隐约异同，是一是二，令人真假难分，斯为妙文。后宝玉对镜作梦云云，明言真甄假贾，仿佛镜中现影者，讵意伪续四十回，不解其旨，呆呆造出甄贾二玉，相貌相同，情性各异，且与李绮结婚，则同贾府俨成一家，嚼蜡无味，将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意荼毒尽矣。”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第五十六回甄家来京，甄家的四个女人跟贾母谈到甄宝玉的情性、家事与贾宝玉隐隐相同，真假难分，是一段妙文。后来贾宝玉对镜做梦，明言甄家是真的，贾家是假的，甄家仿佛是贾家的镜中影子。续书造出甄宝玉和贾宝玉，相貌相同，性情却不一样，甄宝玉还跟李绮结婚，甄家和贾家又好像成了一家，续书这样写写得味同嚼蜡，把曹雪芹对甄家贾家本来相当含蓄、相当微妙的意思破坏殆尽。裕瑞《枣窗闲笔》这段话有没有道理，我们可以讨论。冯其庸先生在《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第九十三回的回后评这样说：“甄家仆投贾家门，不仅写甄府已经抄没，亦写甄（真）即是贾（假），贾家的被抄亦在弦上也。贾政亲见包勇一段，语言情节均不伦不类。”

跟贾政亲见包勇和情节同步进行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贾宝玉随贾赦参加活动；另一件是贾琏处理贾府送租车被抓的事。

贾宝玉随贾赦参加活动在前八十回绝对不可能出现。但是后四十回又把这件事安排得好像是顺理成章。贾政要到衙门上班，临安伯来请贾府爷们喝酒，“临安伯”的意思大概是寄寓“临时平安”。接着却说是南安王府到了一班小戏子是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等贾宝玉跟着贾赦到了临安伯府之后，发现所谓名班的班主居然是蒋玉菡，而蒋玉菡原来是忠顺王府的戏子，蒋玉菡忽然又有人身自由，成了独立自主的戏班主人，这里又是临安伯，又是南安王府，又是忠顺王府，这是哪儿和哪儿？我先给绕糊涂了。

九十三回写蒋玉菡简直可以叫浓墨重彩、三管齐下。差不多用了六百字、多层次地写蒋玉菡，先写贾宝玉看到蒋玉菡的形象：“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蒋玉菡是个带女性特点的男戏子，接着，借酒席上人的闲谈介绍蒋玉菡现状：他原来唱小旦，改过唱小生，如今在府里掌班，攒了些钱，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却不肯放下本业，还没定亲。他拿定主意，说是人生配偶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得上他的才行。贾宝玉听到酒席上这些议论后暗忖度：“不知日后谁家女孩儿嫁他。要嫁着这样的人材儿，也算是不辜负了。”然后，是蒋玉菡《占花魁》表演，贾宝玉看到蒋玉菡扮秦小官服侍花魁醉后的神情，把怜香惜玉做得极情尽致，对饮对唱，缠绵缱绻。宝玉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神魂都给唱了进去。宝玉感叹：蒋玉菡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九十三回从多侧面写蒋玉菡的相貌，写他对婚姻的打算，写贾宝玉欣赏他且琢磨将来不知什么人有福气嫁给他，写蒋玉菡在舞台如何表演怜香惜玉。而且请注意，蒋玉菡演的剧目是著名的戏剧《占花魁》，里面出现了花袭人的姓氏“花”，花费这么多笔墨写蒋玉菡，似乎有点儿用力过度，但是很明显续书作者显然是为花袭人预伏未来。我倒觉得，续书作者分明是在给第五回袭人的判词翻案，“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蒋玉菡这么有人才，这么有家财，这么有高档次的婚姻追求，又对女性体贴入微。贾府败落后，袭人能嫁给他，那还叫“堪羡优伶有福”？我看应该改个词，“堪羡袭人有福”了。不过，我觉得续书作者这样描写蒋玉菡的状况，倒还是有点儿接近曹雪芹原来对袭人后来的构思：贾府败落后，袭人嫁给了蒋玉菡，她临走时嘱咐宝玉：好歹留着麝月，后来，当贾宝玉和薛宝钗生活贫困揭不开锅时，袭人蒋玉菡夫妇还供养了他们。

和甄家仆投靠贾家门同时描写的另一件事，是贾府的送租人被打，他们的送租车被抢。这次前来送租的，看来也类似于乌进孝那样的庄子，可能还是关外来的，还有庄名，叫郝家庄。送租的人向贾琏汇报：“十月里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里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着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里去要了来才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才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着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得头破血出的。”

这一段当然是写社会黑暗，也是写贾府势力和影响渐渐衰落。我觉得有点奇怪的是，荣国府现在不是已经由贾珍执政？贾珍怎么忽然又不管了呢，那么强势的贾珍如果处理，应该会处理得很好，怎么又变成贾琏处理这件事？而贾琏衙役扣押贾府车辆的事，可以用一句俗话：“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贾琏想派周瑞去，周瑞不在家；想派旺儿去，旺儿出去了。贾琏大骂：“这些忘八羔子，一个都不在家，他们终年吃粮不管事。”贾琏的处理结果是：派人拿了帖儿去，不知道拿着一等将军贾赦的帖儿，还是工部郎中贾政的帖，结果主管知县不在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门上的人说是些混帐东西在外边撒野讹人，劝贾府把东西要回来就算，也不要告诉知县知道了，这样的描写说明，这个县里根本就是上下通同作弊，他们不得不给贾府点儿面子。而贾府像乌进孝进租那样阔气地收租，什么鲟鳇鱼，什么活鹿，什么海参，还有当年贾珍见乌进孝的有趣场面永远不会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