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宴海棠贾母赏花妖——第九十四回（上）

第三十七讲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第九十四回（上）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四回的内容。九十四回的回目是“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这一回的描写内容从贾府对丑闻的处理转入怡红院发生了怪事，怡红院已经死了海棠忽然开花，贾母兴高采烈地带人观赏，命贾宝玉贾环贾兰写诗。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却失踪了。

第九十四回开头接续九十三回的情节，贾政继续在衙门忙着，叫贾琏妥善处理水月庵的事件。贾琏奉命，先替贾芹喜欢，当然也替给贾芹派活的王熙凤欢喜，他又想：若是把水月庵的事办得好像一点影儿都没有，也就是证明揭帖是造谣，却又担心老爷疑心，不如回明王夫人讨主意办去，这样，即使老爷不满意，我也不至于担干系。《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到贾琏用了这样的词：“于世路上好机变”，贾琏确实能随机应变，贾琏其实很有能力，只不过他的能力既被他擅长寻花问柳的能力遮盖，又给强势的媳妇遮盖。对水月庵这件事，贾琏得按照他想好的既定方针办，也就是绝对不能影响到他们夫妻的方针办，他和王熙凤不能担用人不当的这个责任，他不能担处理贾芹事件不当的责任，那么叫谁担责任？叫王夫人担。贾琏得挖个坑叫王夫人自动跳进去。贾政明明说的是，叫你，也就是管家的贾琏决定这件事如何办，那就意味着，办好是你应有的管家责任，办不好，你得负责。贾政叫贾琏处理，贾琏见了王夫人却睁着眼说瞎话，说：“今日老爷没空问这种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王夫人听了，诧异地说：“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王夫人看来近朱者黑，她也假正（贾政）经起来了，难道王夫人没有因为贾赦瞅上鸳鸯的事，城门失火，被贾母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难道王夫人没有亲眼看到凤姐生日时，贾琏拿把剑要杀凤姐，而原因是贾琏跟家人媳妇乱搞给凤姐捉奸在床，贾母还当众骂贾琏是“下流种子”，把贾赦贾琏父子俩一锅煮了，说他们下流？贾芹真有揭帖上说的那些事，那不正巧成了荣国府贾赦贾琏的孝子贤孙继承人，他们都是一种货色。王夫人又问贾琏：“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回答：“一个人干了混帐事也肯应承么？”这等于承认，贾芹就是办了这件事，接着贾琏又说：“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贾琏说的这几句话那是很高明的，它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贾芹真办了那件混帐事，现在我们也不能深究，不能落实，比如说查考那些女孩，把贾芹在水月庵的奸情落到实处。问出这些事，事情倒是弄明白了，可是这些女孩却是娘娘一时会叫的，岂不尴尬。贾琏说这几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咱们得抓紧处理这些女孩子，斩草除根，贾芹即使办过这件坏事，因为没处查证，就没后患了。王夫人一时聪明起来，先问：院子里的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听到贾琏说，姑娘们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所谓没提起别的，就是揭帖的事大观园的姑娘们根本不知道。王夫人当机立断，向贾琏发布怎么样处理的命令：头一条是把水月庵的女孩全部清除。王夫人说“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王夫人仇恨年轻美丽的女性，包括林黛玉，包括晴雯，包括芳官，包括水月庵这些女孩。贾府出了事，贾府坏了名声，是谁的责任？是水月庵女孩的责任，不是贾府爷们的责任，所以得马上清除水月庵的女孩。至于怎么处理这些女孩？王夫人倒是表现出她天天拜佛念佛的慈悲心肠，她对贾琏说：把女孩们的卖身文书找出来，派人雇船装上这些女孩，把她们送回本地，交给她们的父母。王夫人第二条处理意见，是叫贾琏交待帐房，把原本拨给贾芹管尼姑的钱，把那档子事给销了。叫贾琏把贾芹狠狠说一顿，告诉他：没事不要再到荣国府来，免得碰在老爷气头儿上，吃不了兜着走。这是驼鸟政策，叫贾政赶快把这件事丢到脑后边。王夫人的第三条处理意见，打发人到水月庵，传达贾政的指示：除了上坟烧纸，水月庵不许接待本家爷们。如果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尼姑一块撵出去。王夫人一向愚蠢颟頇，这次处理水月庵事件，她倒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至于贾琏秉承王夫人之意，遣返这十四个女孩，她们能不能回到父母身边？她们会不会进一步落入悲惨的命运？贾府那些经手的人，会不会真的执行王夫人的指示，真把这些女孩押回原籍交给她们的父母？他们会不会半路把她们拐卖了？甚至他们在半路上就把这些女孩变成板上鱼肉，任意糟蹋？这些就成了悬案，我们就不知道了。

接着，小说里插了一段不伦不类的段落，那真是写得令人啼笑皆非。林黛玉病情渐渐好转，紫鹃居然有闲心去找鸳鸯打听这帮女尼的事，结果她看到贾母那里有两个女人来给贾母请安，鸳鸯很烦她们。鸳鸯告诉紫鹃，这两个婆子是傅试家派来的女人，鸳鸯告诉紫鹃，这两个女人是来给老太太请安的，而老太太在睡觉，不能见她们。她们常常到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家的姑娘是如何如何好，如何长得好，如何懂事，还说有多少人求亲，他们家只想跟贾府作亲，这几个婆子往贾母这里跑顺腿，絮叨得鸳鸯很烦，贾母偏偏喜欢听她们这样的话，偏偏愿意和她们聊天。看到这里，我都快笑出声来了。这是哪儿和哪儿？续书作者照抄前八十回又抄出一段奇葩来。傅试家的女人在前八十回出现过，那是宝玉挨打后白玉钏亲尝莲叶羹，她们去看贾宝玉。那个时候，贾宝玉十三岁，傅秋芳二十三岁。过了不久，刘姥姥来了，贾母听说刘姥姥七十五岁，说比我大好几岁，也就是说那时贾母顶多七十二三岁，现在贾母已经过八十大寿，也就是说至少过了七年功夫，傅秋芳至少得三十岁了，在那个时代都可以当奶奶了，而她呢，还待字闺中，还在那儿专等贾宝玉？后四十回抄前八十回的人物、抄前八十回的情节，有的时候真是抄得把咱们的牙都笑掉。

更可笑的是紫鹃居然因为傅试家婆子出现有了思想负担。原因是鸳鸯说平常见了婆子们不耐烦的宝玉，唯独见了傅家的婆子不会不耐烦。紫鹃居然就怀疑宝玉见一个爱一个，担心他们家姑娘的心是白操了。前八十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已经把宝玉对黛玉的心试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现在忽然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紫鹃也不是前八十回的紫鹃，不是那个慧紫鹃，成了愚蠢的多心的笨货。

九十四回似乎接续前八十回的笔墨，却出现种种不懂豪门规矩、和前八十回相矛盾的描写，不断扭曲各类人物原有的个性。大家想想，傅家婆子竟能到贾母跟前夸傅秋芳并对紫鹃造成心理压力吗？贾政门生家的粗使婆子有什么资格经常跑来和贵妃祖母聊天？紫鹃早就深知宝玉黛玉的挚爱之情，她怎么会因为傅秋芳就担心宝玉移情别恋。宝玉的形象也被紫鹃扭曲了。

九十四回回目上的内容“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同样写得令人很不舒服，因为重要人物的个性又给扭曲了。

怡红院的海棠在冬天开花，引起贾府的两派截然不同的反响。

一派头脑比较冷静，贾赦、贾政、王熙凤、探春。贾赦认为这个花不按时开放，是妖孽，砍了算了；贾政认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理睬就是；王熙凤派平儿给怡红院送红绸子，好像是表示祝贺，平儿却悄悄嘱咐袭人，这不是什么好事，铰块绸子挂挂就算了，不要再把这事当什么好事去宣传；探春想的，很可能就是续书作者构思的意图：“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

另外一派头脑发热，贾母、李纨、黛玉、宝玉。贾母本来对海棠在冬天开花做出比较合理的解释：海棠应该春天开，现在是十月，是小阳春，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这本来是那种见怪不怪的说法，可是有两个最不该借此拍贾母马屁的却给上纲上线。一个是李纨说：海棠不按时节开花，必是宝玉有什么喜信，这花来报信。李纨作为长嫂，当然知道宝玉宝钗订亲的事，但这话应该是你一个寡妇能说的？何况李纨从来就不在贾母跟前多嘴多舌，这样写还合乎情理吗。另一个是林黛玉，听说海棠不按时节开花是喜事，触动心事，是不是想到侍书说的贾母要给宝玉定亲是亲上加亲，还是定住在园子的人？宝玉的喜事，不就成了林黛玉的喜事了。林黛玉引经据典说起历史上著名的紫荆树典故，结论是：草木也随人，如今二哥哥好好读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发了。唉！看到这些描写，我就只能叹气。前八十回林黛玉从不劝贾宝玉读书做官立身扬名，他们的感情那叫知己之恋，林黛玉做人是从来不在贾母跟前说一个字的恭维的话，进了后四十回，林黛玉怎么换了个人，又利欲薰心、又说捧场的话，凑趣的话，她怎么这样的庸俗不堪？李纨和林黛玉的话贾母听着顺耳，对贾赦说花妖是妖孽和砍掉的话不以为然，表示，要摆酒庆贺，有祸我当，有福你们享。这样的话，倒是符合贾母的个性。而怡红院的主人（贾宝玉）对海棠复荣的想法是：这花死于晴雯之死，现在复荣，可能为五儿而开。不计个人是喜是祸，想到小丫鬟身上，倒还比较符合贾宝玉的个性。

于是，从不让子孙写诗的贾母不仅命宝玉、贾环、贾兰都为海棠写诗，她还当起评论家。贾母说贾兰的诗写得最好，贾环写得不行。贾府这位异军突起的诗评家说得还真有点儿道理，因为，贾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个人的诗都是恭维贾母，都是歌颂贾府，贾兰写得比较雍容，“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意思是海棠花开意味着我们贾府欣欣向荣、意味着我们将要金榜题名，我们全家要齐饮庆功酒。贾环写得比较空洞，马屁没拍到点子上：“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这两句诗什么意思，不就是说：我们家开花啦。贾母为什么对她的宝贝孙子贾宝玉的诗连提也不提呢？因为在这三个人里边，贾宝玉的诗给贾母拍马屁拍得最拙劣：“海棠何事忽摧聩，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听听这还是那个写《芙蓉女儿诔》的怡红公子？这种情绪完全成了孝子贤孙，这种诗歌倒有点儿像薛蟠了。

宝玉写诗恭维贾母，黛玉说宝玉爱读书感动得海棠冬天在开放，宝黛二人都和前八十回判若两人，他们成了封建家庭的孝子贤媛。贾母看完花要回去，怎么回去？扶着珍珠回去，太好笑了，贾母身边原名珍珠的大丫鬟早就跟着宝玉改名袭人。看到这样的描写，我对后四十回作者彻底服了气了。

怡红院海棠不按时节开放，红学界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解读，一种是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说的：“八十回之前，曹雪芹让海棠在晴雯死时枯萎了，这象征着大观园女儿的命运，现在，续书者让海棠花也像气候的‘阴极阳生’那样能够死而复生，这也是一种象征。它与本该‘一败涂地’的贾府居然衰而复兴一样，都反映了续书者的创作思想与坚持‘追踪蹑迹’的曹雪芹是不同的。续书者在小说中，宁可失真，也要顽强地表现自己维护封建制度和封建大家庭利益的主观愿望。”另一种是冯其庸先生在《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里说的：“海棠花不时而开，此天时之故也。然书中是为预示灾情而写，盖前八十回海棠枯死而晴雯遇祸，此时海棠不时而开而宝玉失玉，总为事之失常而写耳。”联系九十四回的上下文，特别是联系贾宝玉失玉的描写，我比较倾向冯先生的解读。听众朋友觉得哪一种解读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