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水月馒头相混淆——第九十三回（下）

第三十六讲  水月馒头相混淆——第九十三回（下）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我们继续看程伟元高鹗根据无名氏续书补订的第九十三回的内容。九十三回的回目是“甄家仆投靠贾家门，水月庵掀翻风月案”，甄家仆投靠贾家门，通过贾政和包勇不合情理的对话，续书作者将要通过甄府贾府两家宝玉已经或将要神游太虚境，来翻第五回神游太虚境的案，在这个基础上，再写甄家、贾家两家跟曹雪芹原来构思的、已经变了味的命运。在九十三回甄宝玉已经游了“太虚幻境”、和《红楼梦》第五回完全不同的太虚幻境，仙乐飘飘变成鬼气森森，仙女变成骷髅，甄宝玉一游，幡然悔悟，成了一心读书做官的“好孩子”，贾宝玉不久也要重游“太虚幻境”，当然是跟第五回相比完全变了形的太虚幻境，牌坊也变了，对联也换了，人物也不是原来那些仙女，《红楼梦》太虚幻境对整个小说有主旨性指导意味，给续书作者大变特变，贾宝玉游这么一个“太虚幻境”，他也会重新领悟人生。而甄府投靠过来的包勇将会成为贾府败落中一个忠勇护主的“忠仆”。但是贾府败落，毕竟是曹雪芹给整个的书定下的基调，续书作者不能不写，于是，水月庵的丑事出现。

贾府守门人给贾政送来一张揭帖，向贾政汇报，这张帖子已经贴得到处都是，帖子是什么内容？是模仿古代歌谣写的歌谣：“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庵里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出新闻。”这张帖子采用拆字法，西贝，是贾，草斤是芹，西贝草斤就是贾芹，拆字法是中国古代歌谣的通用写法，写某个人，不直接写他的姓名，而用拆字暗示，后四十回这样写，是模仿《三国演义》里的有名的揭帖，写当时还气焰薰天的董卓将败亡的帖子，而《三国演义》是抄《后汉书》“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而这个揭帖不是直接贴出来，而叫儿童传唱。“千里草”是董，“十日卜”是卓，“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合起来就是董卓快要完蛋。贾政看到这张揭帖，接着又有人送封要求贾政亲启的密信，里边也是这张帖子。揭发贾芹的这张帖子是什么人贴上的，始终没查出来，这个情节设计得蹊跷，在街上贴大字报的人下定决心，一定要叫贾政看到，叫贾政出面管这件事。这个人究竟是想揭露贾府的丑事，还是向贾府的当权者通风报信？是不是想告诉贾政：外边已经有了不利于贾府的社会舆论了，赶紧亡羊补牢、整饬一番呀。贾政看了帖子非常生气，他当然得生气，因为帖子说荣国府出了不肖子弟，这个不肖子弟叫贾芹在水月庵窝娼聚赌。贾芹不只是荣国府的近支，或者更明确是宁国府该负责的人。这张帖子却说荣国府子弟在佛门清静地窝娼聚赌，这是国公府多么丢人现眼的大丑闻，是极大的羞辱，所以贾政震怒，立即命令贾琏“快叫赖大带三四辆车子到水月庵里去，把那些女尼、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里头传唤。”里头传唤是贵妃要用。这里又有个小小的疏忽，第八十八回“正家法贾珍鞭悍仆”明明已经写现在管理荣国府的是贾珍，因为贾琏得跟着贾政到工部上班，现在贾珍忽然又失踪了，八十八回写贾珍管理完荣国府的事之后，晚上得向贾母请过晚安才回宁国府，现在珍大爷忽然连早上都不来荣国府管事了。看来续书作者有点山东俗话说的“钻头不顾腚”，他只是在八十八回让贾珍鞭打周瑞的干儿子何三，埋下将来何三偷盗的伏笔，然后，就把他安排贾珍管荣国府的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后四十回这种捉襟见肘的地方太多，这些细微的漏洞，咱们也就不管它。不过，听众朋友肯定还记得乌进孝进租时，贾珍怎么样坐在大狼皮褥子上看贾族子弟来领东西时，怎么样发现有事干的贾芹也来领东西，他把贾芹训了一顿，要给贾芹一顿驮水棍，那是多么有趣的情节。贾珍这位贾氏家族族长，这只一直横着走的大螃蟹，如果叫他对贾芹说话，那是多么个性化？如果这次仍然是贾珍处理贾芹这件事，派那个连儿媳妇都伸黑手，连小姨子都不放过的贾珍来教训仅仅是跟尼姑厮混的贾芹，会不会像派江洋大盗管小偷小摸，那个场面该是多么好看，多么好玩，多么令人喷饭。可惜，续书作者疏忽，把可能更精彩给我们表演的珍大爷给忽略了，很遗憾。

接着，九十三回交待引起这张帖子的原因：水月庵里有些年轻貌美的女尼和女道士，这里又有个小小的漏洞，水月庵是尼姑庵，怎么又住进女道士？真是乱成一窝粥，咱们也不管它，只当那个时代还时兴尼姑庵和道观联合办公，供香火的大殿是如来佛和太上老君一边一个坐着、排排坐吃果果吧。小说继续写：水月庵这些女尼女道士原本是准备随时供元妃传唤，后来元妃不用，她们也不学念经打坐，渐渐长大，对男女之事也有了知觉。风流人物贾芹和长得妖娆的小尼姑沁香女道士鹤仙勾搭上，贾芹把佛门道观清静地变成窝娼聚赌的好去处。尼姑女道士居然像青楼女子一样学些丝弦，唱个曲儿，把水月庵变成唱流行歌曲的KTV。尼姑庵忽然传出器乐合奏，传出绕梁三日的歌声，周围的人当然会觉得奇怪，大概水月庵的不雅风声就是这样传出去的。贾政派赖大去押回水月庵尼姑女道士时，贾芹恰好领了月例银子到水月庵，刚过晌午，他就说不能进二十里路外的京城了，贾芹就是不想回去，他要留在庵里跟女孩们唱曲喝酒猜拳乐一夜。赖大到水月庵，贾芹虽然听到道婆报告大管家来了，急忙把陪酒的沁香鹤仙们撤走，但大管家赖大进来，还是看到贾芹果然在这儿喝酒，赖大大怒，因为贾政吩咐不许声张，赖大只能假意和贾芹打招呼，说：宫里有用，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

而城里边本来气乎乎不去上班、等着处理贾芹的贾政接到衙门通知，叫他加班，他不得不去上班，平时总跟贾政去工部衙门的贾琏却又不去了，还花言巧语地说：等赖大把水月庵的人带回来，得到半夜了，老爷您先去上班，回来我们再向您汇报。贾琏这是干什么？调虎离山，给他自己留下上下其手的机会。贾琏必须包庇贾芹，因为贾芹的活儿，是王熙凤派的。前八十回写过，贾琏本来已经答应把管和尚尼姑的事交给贾芸，王熙凤听了贾芹母亲一番恭维，把那个活派给了贾芹，这事是通过贾芸舅舅说出来的。贾芸只好再找王熙凤走门子，前八十回把王熙凤如何在家务事上比贾琏抢得先机，在贾氏宗族拉帮结伙写得很具体，生动。

贾琏心里抱怨凤姐出主意叫贾芹管水月庵尼姑，想埋怨凤姐，因为凤姐病着，只好忍着，王熙凤又在生什么病？她在惦记和老尼姑静虚一起办的缺德事，头一夜没睡好，正没精神，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忙问平儿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王熙凤当初跟馒头庵的静虚办坏事，假借贾琏的名义给长安县写信，王熙凤收三千两银子，本来心虚的凤姐听到 “馒头庵”这三个字吓愣了，急火上攻，“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看来写人物吐血，也是续书作者喜欢采用的手段。平儿慌了，说：“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小说写：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说“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克扣了月钱。”王熙凤这个话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也根本不是前八十回凤奶奶的语气和派头了。第十五回写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收了三千两银子，害死张金哥、守备公子那对未婚夫妻，后四十回这是第二次在这件事上提溜王熙凤，上一次是听平儿说馒头庵的姑子夜里看到一男一女上她的床，用绳子勒她，这一次，是平儿信口说是馒头庵的事，把王熙凤吓得吐血。按常理，什么事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遗憾的是，第三次馒头庵的事如何安排，咱们往后看就知道了，王熙凤这件关键罪恶事，临门一脚，又给续书作者踢偏了。

需要注意的是，后四十回这段水月庵和馒头庵混淆起来惹得王熙凤吐血的公案，其实是续书作者读前八十回读得不细，一不小心，给故弄玄虚的曹雪芹领到沟里了。读者和研究者如果不是特别留心、特别细心，也会给曹雪芹领到沟里。第十五回回目是“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具体行文描写，王熙凤弄权收钱害死人命的地方却并不是铁槛寺，因为王熙凤根本没住在铁槛寺，她住在馒头庵、给秦可卿送丧的贾府众人住在铁槛寺，王熙凤嫌不方便，带着贾宝玉和秦钟住到馒头庵，所以回目上第二句是“秦鲸卿得趣馒头庵”，而馒头庵的正式名字就是水月庵，曹雪芹是这样写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曹雪芹把“水月”和“馒头”安排成同一个尼姑庵的名字，是有深刻寓意的，那就是想说明：人生不管如何出将入相，不管多么轰轰烈烈，最后任何人终不免一死，万事成空，只分得一个坟墓，也就是一个“土馒头”。世间达官贵人不管如何繁华奢糜，不管如何钟鸣鼎食，最终都会转眼成空，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所以，“水月”就是“馒头”，都是万事皆空的意思。续书作者没有仔细推敲曹雪芹在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里边安排水月庵就是馒头庵的巧思，却认为水月庵和馒头庵是两个不同的尼姑庵，很可能续书作者把馒头庵和铁槛寺当成一回事，认为王熙凤既然弄权铁槛寺，馒头庵就是铁槛寺。从而敷衍出平儿说错话，王熙凤吐血的情节。当然，相对于后四十回对曹雪芹构思的完全背谬，像这样的小错误不过算九牛一毛。

贾琏这位难叔如何处理贾芹这个难侄？小说写得倒是比较合理，贾芹还想在一丘之貉的琏二叔跟前撇清，贾琏直截了当点破贾芹办的丑事，马上跟贾芹定攻守同盟，教给贾芹怎么样编谎话应对贾政：“你别瞒我，你干的鬼鬼祟祟的事，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就是老爷打着问你，你一口咬定没有才好。没脸的，起去罢！”贾琏几句话，把“主犯”轻轻放过，然后再找“办案”的定怎么样避重就轻，怎么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贾琏拉着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叫赖大向贾政汇报时说：贾芹是从家里找来，也没来见我，老爷不用问那些女孩子，叫媒人领去一卖完事。赖大想想，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就应了。至于贾府管家的二爷是不是需要央求仍然是下人的大管家，这一点，我们也姑且不管，贾琏的策略就是教唆贾芹说谎，联合赖大说谎，骗过贾政。这一点，还是写得比较合理。这样一来，水月庵的丑事就从丑闻变成虚惊，揭帖揭发了贾芹的丑行，贾政气得发昏，贾琏却千方百计地包庇贾芹，这说明贾府已经是从上烂到下，从外烂到里，是贾府败落的原因之一。不过，贾芹这件事本来可以写得风生水起，波澜起伏，但是续书作者的情节发展、细节点缀、人物对话，都写得枯燥乏味，倒是平儿把水月庵误说成馒头庵令凤姐惊心这一细节写得还不错。